初秋的夜风已经带上了几分料峭的寒意,可护国将军府的小厨房里,却暖融融地氤氲着一片甜香。新出笼的荷花酥摆在白瓷盘里,层层叠叠的酥皮在烛火下泛着诱人的油润光泽,形似半开的粉荷,中间一点嫣红的花心,是用上好的玫瑰酱点的。那甜丝丝、暖烘烘的香气霸道地钻入鼻腔,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直闹腾。
纳兰昭趴在厨房角落的小杌子上,眼巴巴瞅着那盘尤物,琥珀色的瞳仁亮得惊人,左眼下那粒小小的泪痣都跟着生动起来。她咽了口口水,指尖蠢蠢欲动。“张婶儿,这火候……是不是能先尝一个?就一个!我替爹爹试毒!”
张婶儿系着围裙,正麻利地收拾灶台,闻言头也不回,笑骂:“我的小祖宗!将军还没下值呢!您这‘试毒’试了快半盘子了!再试下去,将军回来怕是要啃盘子!”她挥舞着沾了面粉的锅铲,“去去去,外头玩去,别在这儿碍手碍脚!”
纳兰昭悻悻地缩回手,指尖还留恋地蹭了蹭那温热的盘沿。她皱皱鼻子,小声嘟囔:“爹爹就知道练兵,练兵,香喷喷的闺女不比冷冰冰的刀枪好看么……”话没说完,一股更浓烈的焦香猛地顶了上来,她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——是隔壁灶上正在炸她最爱的芝麻糖饺!那滚油的滋滋声,混着芝麻被逼出的浓郁香气,简直勾魂摄魄。
“张婶儿!糖饺!”她瞬间把荷花酥抛到脑后,像只闻见鱼腥的猫儿,噌地站起来就要往那边扑。
就在这当口,一声极其沉闷、极其突兀的巨响,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厚实的鼓面上,猛地撕裂了将军府温馨的夜色。
“砰——!”
紧接着,是府门方向传来的、令人牙酸的木头爆裂声!绝非寻常动静。
厨房里暖黄的烛光似乎都跟着狠狠一跳。张婶儿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,手里的锅铲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。纳兰昭扑向糖饺的动作也猛地刹住,茫然地回头望向厨房门口那片沉沉的黑暗。
死寂。只有油锅里芝麻糖饺还在无知无觉地滋滋作响,甜腻的焦香弥漫开,此刻却显得无比诡异。
下一秒,混乱如同决堤的洪水,轰然爆发!
“杀——!” 无数粗粝的嘶吼声、沉重的脚步声、兵刃碰撞的刺耳金铁交鸣声,毫无征兆地炸响,排山倒海般从府邸大门方向席卷而来。其间夹杂着家丁护卫短促而凄厉的惨叫,以及女眷惊恐欲绝的哭喊尖叫!
“抄家!是抄家!”张婶儿面无人色,声音抖得不成调,猛地抓住纳兰昭的胳膊,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,“小姐!快!快跑啊!”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,里面全是灭顶的恐惧。
纳兰昭脑子嗡的一声,像有无数只蜜蜂在乱撞。抄家?怎么会是抄家?爹爹是护国将军啊!恐惧像冰冷的毒蛇,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,让她几乎喘不过气。可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惊恐浪潮里,另一个念头竟然顽强地、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,带着厨房残留的暖意和香气——
那盘荷花酥!刚出锅的!还有那锅芝麻糖饺!张婶儿炸得火候正好!
身体比脑子更快。在张婶儿死命拽着她往后院角门方向拖的时候,纳兰昭猛地一挣,竟然反身扑向了灶台!她一把抄起那盘还温热的荷花酥,胡乱塞进自己宽大的袖袋里,又手忙脚乱地抓起旁边一个油纸包,也不管里面是刚切的酱肉还是没用完的葱姜,一股脑儿全塞进去!滚烫的酥皮蹭在手臂上,玫瑰酱的甜香混着酱肉的咸鲜直冲鼻腔,在这生死关头,竟奇异地带来一丝荒谬的安慰。
“小姐!都什么时候了!”张婶儿急得直跺脚,声音都带了哭腔。
“点心……点心不能留给那些杀千刀的!”纳兰昭一边手忙脚乱地塞,一边喘着粗气辩解,袖袋沉甸甸、油腻腻的,散发着古怪的混合气味。混乱的脚步声和惨叫声正迅速由远及近,像催命的鼓点。
“走!”张婶儿再顾不得许多,死命拖着她冲出厨房后门,一头扎进冰冷漆黑的夜色。
将军府已然成了修罗场。火光在各处冲天而起,将雕梁画栋映照得如同鬼域。平日里熟悉的回廊、假山、月洞门,此刻都成了夺命的迷宫。纳兰昭被张婶儿拖着,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混乱中奔逃,袖袋里的荷花酥被挤得变了形,玫瑰酱渗出来,黏糊糊地沾在里衣上,那甜腻的香气混着浓烈的血腥味、烟熏火燎的焦糊味,直往她鼻子里钻,熏得她阵阵作呕。
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淌,模糊了视线。她看不清是谁倒在了血泊里,只看到那些穿着明光铠的禁军士兵,冰冷的铁靴踏过熟悉的青石板,手中的横刀反射着跳跃的火光,每一次挥下,都带起一蓬刺目的猩红。
“这边!角门!”张婶儿的声音嘶哑破碎。
后院那扇隐蔽的、布满青苔的角门就在眼前!旁边一丛茂密的忍冬藤是绝佳的掩护。生的希望近在咫尺!张婶儿用尽最后的力气,几乎是把她整个人朝那个半人高的狗洞推了过去:“小姐!快钻出去!别回头!跑!一直跑!”
纳兰昭扑倒在地,冰冷的泥土气息混着青苔的潮湿扑面而来。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,她顾不上什么千金小姐的仪态,手脚并用地就往那狭窄的洞口里钻。洞口边缘粗糙的石头和纠缠的藤蔓刮擦着她的手臂、腰背,带来火辣辣的刺痛。袖袋里那包沉甸甸的点心酱肉,此刻成了最大的累赘,死死卡在她的腰侧。
“呃……”她闷哼一声,用力往前一挣——上半身是出去了,可腰臀部位,连同那个该死的、塞满了“储备粮”的袖袋,竟被牢牢卡在了洞口!冰冷的石壁死死硌着她的胯骨,动弹不得。
“小姐!”身后传来张婶儿绝望的惊呼,随即戛然而止,被一声沉重的闷响取代。
纳兰昭的心猛地沉了下去,像是坠入了冰窟。她不敢回头,也回不了头。冰冷的绝望混着泥土的腥气和袖袋里溢出的甜腻酱香,将她死死钉在原地。
沉重的、带着铁甲铿锵的脚步声,踏着青石板,不疾不徐地,停在了她的身后。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笼罩下来,带着铁锈和一种昂贵却冷冽的沉水香。
一只脚,穿着玄色金线云纹的锦靴,漫不经心地踩在了她挣扎着伸出洞外的小腿上。力道不大,却带着绝对的掌控和羞辱,冰冷的靴底碾着她腿上的皮肉。
“啧,”一个年轻却浸透了阴郁寒意的声音响起,如同毒蛇吐信,贴着纳兰昭的耳廓滑过,激得她浑身汗毛倒竖,“钻狗洞?护国将军府的教养,孤今日算是开了眼。”
是太子李炽!
纳兰昭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,连血液似乎都凝固了。恐惧像无数冰针,密密麻麻扎进她的骨髓。她艰难地转动唯一还能动一点的脖颈,用眼角的余光向上瞥去。
火光跳跃,映照着太子李炽那张过分阴柔俊美的脸。眉宇间积郁的阴鸷浓得化不开,嘴角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意。最刺目的,是他右手上那只覆盖了三指的玄铁指套。
## 第二章 相爷的魔鬼辅导班与点心经济学
>萧玄的马车里弥漫着猪油与玫瑰酱的诡异混合香气。
>纳兰昭缩在角落,袖袋里那本要命的账册硌得她肋骨生疼。
>“相爷,”她小声试探,“账本…您要不看看?”
>萧玄捻着血色佛珠,眼皮都懒得抬:“脏。”
>直到太子亲兵拦车搜查,纳兰昭急中生智掏出糊烂的荷花酥:“官爷尝尝?祖传秘方!”
>油污满手的兵丁捏着黏腻酥皮,脸色比酱肉还精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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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府那辆通体漆黑、毫无纹饰的马车,在宵禁后空旷寂静的街道上平稳行驶。车轮碾过青石板,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辘辘声,像极了催命的鼓点,一下下敲在纳兰昭的心尖上。
车厢内空间宽敞,陈设却极简。一张固定的小几,两个锦缎软垫,四壁包裹着深色绒布,吸走了大部分光线,也隔绝了车外那令人心悸的夜色和尚未散尽的、若有似无的血腥气。然而,另一种更加强势、更加诡异的气味,却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攻城掠地,顽固地盘踞着——那是新鲜猪油浓烈的荤腥,混合着玫瑰酱甜腻得过分的香气,以及泥土、青苔、还有她身上被汗水浸透又沾了污渍的衣衫散发出的复杂馊味。这几种气味在狭小的空间里激烈地碰撞、融合,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、直冲天灵盖的“盛宴”。
纳兰昭把自己缩在离萧玄最远的那个角落,几乎要嵌进车厢壁的绒布里。她垂着头,恨不得连呼吸都屏住。冰冷的恐惧如同附骨之蛆,紧紧缠绕着她。将军府冲天的火光、张婶儿戛然而止的惊呼、冰冷的玄铁指套拍在脸上的触感、还有那令人作呕的沉水香……一幕幕在眼前疯狂闪回。袖袋里,那本硬壳账册的边角,正死死地硌着她的肋骨,每一次细微的颠簸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,却也像一枚滚烫的烙铁,不断提醒着她:这是唯一的希望,是爹爹用命换来的、扳倒太子的铁证!
她用眼角的余光,飞快地、极其小心地瞥了一眼对面。
萧玄靠坐在软垫上,闭目养神。跳跃的、从车帘缝隙偶尔透入的微弱光影,勾勒出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。他一手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上,另一只手,却在慢条斯理地捻动着那串血玛瑙似的佛珠。骨节分明、冷白如玉的指尖,与那殷红如血的珠子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。颗颗圆润的珠子在他指间匀速地、无声地滑过,发出极其细微、规律到令人心头发紧的摩擦声。他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,仿佛自成一方冰封的天地,将车厢里那令人窒息的混合怪味都隔绝在外,也把角落里那个浑身狼狈、散发着“人间烟火”气息的纳兰昭,彻底屏蔽。
那串佛珠流转的血色光泽,像某种无言的警告,刺得纳兰昭眼睛生疼,心脏狂跳。相爷…他为什么救自己?是巧合?还是…他知道了什么?袖袋里的账册像块烧红的炭,烫得她坐立难安。巨大的恐惧和一丝渺茫的希冀在她心里疯狂撕扯。万一…万一相爷能利用这本账册扳倒太子呢?爹爹的仇…也许就能报了!
这个念头如同野草,一旦滋生,便疯狂蔓延。求生的本能和对复仇的渴望压倒了恐惧。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喉咙里像堵了一把砂砾,发出的声音又轻又抖,带着浓重的试探和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祈求:
“相…相爷…” 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微弱得像蚊蚋。
捻动佛珠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,连眼皮都没有掀动一下。只有那细微的、规律的摩擦声依旧,在混杂的气味中,显得格外清晰和冰冷。
纳兰昭的心沉了沉,但袖袋里的硬角硌得她生疼。她深吸一口气,那混合的怪味呛得她喉头发紧,却不管不顾地继续,声音稍稍提高了一点点,带着孤注一掷的急切:“那个…账本…袖袋里的…您…您要不看看?”
她紧张地盯着萧玄捻动佛珠的手,屏住呼吸,等待着他的反应。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终于,萧玄的指尖停了下来。
那颗被捏在拇指与食指之间的血玛瑙佛珠,在昏暗的光线下,仿佛凝固了流动的光泽。
就在纳兰昭的心提到嗓子眼,以为希望降临的瞬间——
萧玄薄唇微启,吐出一个字。声音不高,却像淬了冰的刀子,带着刻骨的、毫不掩饰的嫌恶,精准地劈开了车厢内粘稠的空气:
“脏。”
一个单字,轻飘飘的,却重逾千斤,狠狠砸在纳兰昭的心上。瞬间浇灭了她心头那点刚燃起的、微弱的希冀火苗。冰冷刺骨的绝望如同潮水,再次将她淹没。她猛地低下头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。是了,她此刻浑身污秽,散发着连自己都作呕的气味,袖袋里的东西更是沾满了猪油和酱肉污渍…在他眼里,大概比阴沟里的老鼠还不如。
捻动佛珠的声音再次响起,规律,冷漠,如同宣告着某种结局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和诡异的寂静中,马车猛地一顿!
“吁——!” 车夫勒紧缰绳的呼喝声和骏马嘶鸣声骤然响起。
巨大的惯性让纳兰昭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!她下意识地用手撑住车厢壁,袖袋里那本硬壳账册的边角重重地顶在肋骨下方,痛得她闷哼一声,眼泪差点飙出来。混乱中,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袖袋滑落的边缘险险擦过,又被她死死按住。
车帘外传来粗暴的喝令,刀鞘撞击甲胄的铿锵声密集响起,瞬间将马车团团围住!
“禁军搜查!车内人等,速速下车!” 一个粗犷蛮横的声音穿透车帘,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。
太子的人!来得竟如此之快!纳兰昭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,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!袖袋里的账册瞬间变得滚烫无比,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随时可能将她焚烧殆尽!冷汗瞬间浸透了本就黏腻的里衣。
萧玄捻动佛珠的手终于彻底停下。他缓缓睁开眼,那双幽深的丹凤眼里没有丝毫意外,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,仿佛外面那些明晃晃的刀兵和杀气不过是扰人清梦的蚊蝇。他甚至没有动一下,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车帘的方向,又瞥向角落里面无人色、抖如筛糠的纳兰昭。
那眼神里,没有半分要庇护的意思,只有一种冰冷的、近乎残忍的审视,仿佛在观察一件物品在重压下的反应。
车帘被粗暴地掀开!火光瞬间涌入昏暗的车厢,刺得纳兰昭眼睛生疼。一个穿着明光铠、满脸横肉的禁军小头目,手按腰刀,凶神恶煞地探进半个身子,目光像淬毒的钩子,毫不掩饰地在纳兰昭身上扫视,重点就在她那鼓鼓囊囊、沾满油污的袖袋!
“奉太子殿下钧令!搜捕纳兰氏余孽及通敌证物!”小头目声如洪钟,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纳兰昭脸上,“你!袖袋里藏的什么?!拿出来!”
完了!纳兰昭的脑子一片空白,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,浑身冰冷,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。她下意识地看向萧玄,却只看到他垂着眼,慢条斯理地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擦拭着捻过佛珠的指尖,仿佛眼前这场生死危机还不如他指尖可能沾染的灰尘重要。袖袋里的账册硬角死死顶着皮肉,尖锐的痛感混合着灭顶的绝望,让她几乎窒息。
那小头目见她不动,更是不耐,狞笑一声,戴着铁护腕的手直接朝她脏污的袖袋抓来!动作粗鲁,带着不容反抗的蛮力!
冰冷的铁甲边缘几乎要触碰到她手臂的皮肤!
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!
一股浓烈到刺鼻的、混合了荤油腻味和齁甜玫瑰酱的气息猛地冲入鼻腔!纳兰昭的胃袋一阵剧烈抽搐,几乎是出于某种濒死的本能,她猛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,双手同时伸进那个沾满油污、散发着诡异气味的袖袋里!
不是去护,而是——掏!
在所有人,包括那个正抓来的禁军小头目错愕的目光中,她双手捧出了一大团…难以名状的东西。
那曾经精致如半开粉荷的荷花酥,此刻早已被挤压、摩擦、混合着猪油和酱肉的油污,变成了一团粘稠、糊烂、颜色诡异的“不明物体”。破碎的酥皮粘连在一起,玫瑰酱像凝固的血块点缀其中,还混杂着一些深色的酱肉碎末和可疑的葱姜颗粒。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腻荤腥气味,如同实质的冲击波,瞬间在掀开车帘的车厢口爆开!
“呕…”离得最近的禁军小头目猝不及防被这“生化武器”正面袭击,脸色猛地一变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伸出的手硬生生僵在半空,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,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。
纳兰昭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根本顾不上那东西的恶心和自己的狼狈,她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双手将那团糊烂的、滴着可疑油汁的“点心”往前一递,声音抖得不成调,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和…诡异的热情:
“官…官爷!您…您要搜这个吗?祖…祖传秘方!刚…刚出锅的!可…可香了!您…您尝尝?”
她的手指不可避免地沾满了那黏腻、糊烂的混合物,油腻腻、滑溜溜的触感令人头皮发麻。几滴混合了荤油、甜酱和不明污渍的浓稠液体,顺着她颤抖的指尖,“啪嗒”一声,滴落在车厢内铺着的、价值不菲的深色绒毯上,留下一个深色的、油亮的污点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禁军小头目的脸色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从凶狠的铁青,瞬间涨成了猪肝般的紫红,额角青筋暴跳。他看着眼前这团散发着恐怖气味的“不明物体”,又看看纳兰昭那张沾着泥污、糊着可疑酱色、却努力挤出“真诚”笑容的脸,再看看自己那只刚刚差点就碰到这玩意的、戴着铁护腕的手……
“你…!”他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纳兰昭,喉咙里嗬嗬作响,半天憋不出第二个字。那浓烈刺鼻的气味无孔不入,熏得他头晕眼花,胃里翻腾得更加厉害。
他身后几个凑上来看情况的兵丁,也被这“香气”熏得脸色发绿,纷纷掩鼻后退,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毫不掩饰的嫌恶。其中一个年轻点的,甚至没忍住,干呕了一声。
“头儿…这…”一个兵丁捏着鼻子,瓮声瓮气地开口,眼神瞟向那团糊烂,又飞快移开,仿佛多看一眼都会中毒。
小头目猛地喘了几口粗气,胸口剧烈起伏,像是要爆炸。他死死瞪着纳兰昭手中那团“祖传秘方”,又忌惮地瞥了一眼车厢内始终垂眸、仿佛置身事外、正用雪白丝帕慢条斯理擦拭手指的萧玄。权倾朝野的右相,即使不言不语,那份无形的威压也足以让他胆寒。
他铁青着脸,憋屈无比地收回手,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命令:“搜…搜外面!仔细搜车底、车辕!任何可疑纸张、物件,一片都不能放过!”
他实在没有勇气去碰那团看一眼就能折寿三年的玩意儿!更不敢在右相面前,强行去扒拉一个女子那藏了如此“秘宝”的袖袋!谁知道里面还有什么“惊喜”!
兵丁们如蒙大赦,立刻呼啦啦地散开,拿着刀鞘乒乒乓乓地敲打车辕、车底,动作粗暴,却都默契地避开了车厢门口那个散发着“恐怖”气息的源头。搜查的重点,心照不宣地转移了。
纳兰昭僵在原地,双手还捧着那团糊烂的“点心”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,几乎要跳出来。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她手脚发软,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衣衫,冰凉一片。袖袋里,那本账册硬硬的边角依旧抵着她的皮肉,提醒着她刚才的千钧一发。
直到兵丁们一无所获、骂骂咧咧地退开,马车重新行驶起来,车帘落下,再次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喧嚣。
纳兰昭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,双臂一软,那团散发着恐怖气味的“护身符”啪嗒一声掉落在她脚边,在深色的绒毯上又摊开一片更加狼藉的油污。她瘫软在角落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,劫后余生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渍,滚烫地滑落。
车厢内,那混合的怪味因为那团糊烂的点心彻底摊开而变得更加浓郁、更加霸道,令人窒息。
一直沉默的萧玄,终于有了动作。
他停止了擦拭手指的动作,将那块已经沾染了点点污迹的雪白丝帕,随手丢在了小几上。然后,他缓缓抬起眼,那双深不见底的丹凤眼,第一次,真正地、毫无遮掩地落在了纳兰昭身上。
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冰封和漠然,而是变成了一种极其复杂的审视。带着一丝尚未散尽的、浓重的嫌恶(主要是对气味和环境),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缕极淡的、几乎难以捕捉的……兴味?仿佛一个冷漠的旁观者,看到一件死物突然做出了出乎意料的、甚至有点意思的反应。
他的视线,从纳兰昭沾满泪痕污渍的脸,滑到她微微颤抖、还沾着油污的手,最后,落在她脚边那团彻底糊烂、污染了昂贵地毯的“点心”残骸上。
纳兰昭被他看得头皮发麻,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,下意识地又想把自己缩起来。
就在这时,萧玄薄唇微启,那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,打破了车厢内令人窒息的沉默。这一次,他的话是对着车外赶车的元宝说的,语调平平,听不出喜怒:
“元宝。”
“小的在!”元宝的声音立刻从车辕传来。
“回府后,”萧玄的目光依旧钉在纳兰昭身上,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损坏程度和处理费用,一字一句,清洗无比,“记下。波斯绒毯一张,清理费,十两;熏香除味,五两;车驾清洗,二两;猪油半罐,五十文。”
他顿了顿,那毫无波澜的目光终于从纳兰昭身上移开,重新落回自己干净修长的手指上,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污染。然后,他轻飘飘地、补上了最后一句,如同给一件物品贴上待处理的标签:
“共计十七两零五十文。从她月钱里扣。”
纳兰昭:“……???”
她一口气没上来,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。劫后余生的眼泪还挂在睫毛上,震惊和荒谬感却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。月钱?扣钱?十七两零五十文?!她一个刚被抄家灭门、身负血海深仇的“余孽”,连下一顿饭在哪里都不知道,就先欠了当朝右相一笔巨款?!袖袋里那本硬邦邦的账册,此刻硌着肋骨,感觉更疼了,像是在无声地嘲笑她的天真和狼狈。
萧玄却不再看她,重新捻起了那串血玛瑙佛珠。只是这一次,当他的指尖捻过其中一颗靠近边缘、颜色似乎格外深沉的珠子时,几不可察地,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。那珠子表面光滑,但在昏暗的光线下,隐约可见一个极淡的、几乎与血色融为一体的刻痕,像是一个未完成的字,又像某种隐秘的烙印。
## 第三章 塑料姐妹花与铜钱碰瓷术
>阿阮的铜钱在油腻腻的桌面上蹦跶:“卦象说,今日宜碰瓷,忌穿粉。”
>纳兰昭捏着三文钱赔偿金,指尖残留着太子玄铁指套的冰冷触感。
>“姐妹,你这碰瓷成本有点高啊?”阿阮戳了戳她袖口被勾破的洞。
>纳兰昭盯着指套在太子锦袍上刮出的丝线:“不亏,瞧见没?云锦,金线,够买你三碗‘楚郎销魂面’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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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府西跨院那间厢房,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、混合了廉价熏香和猪油残留的古怪气味。纳兰昭趴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,后腰被狗洞石头硌出的淤青还在隐隐作痛。她第一百零八次摸向袖袋内侧——那本硬壳账册粗糙的边角抵着皮肤,是她与这冰冷世界唯一的锚点。
“吱呀——”
房门被推开一条缝,一股更浓郁的、带着脂粉甜香的暖风灌了进来,瞬间冲淡了房里的腌臜气。
“哎呦我的小祖宗!你还在挺尸呢?” 阿阮像只花蝴蝶似的旋了进来,异色双瞳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狡黠的光。她今日穿了件石榴红的窄袖襦裙,衬得肌肤胜雪,脚腕上那串九十九枚铜钱随着她的步伐叮当作响,像一曲市井小调。
她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床边唯一的小凳子上,顺手把油纸包拍在纳兰昭鼻子底下。一股霸道浓烈的香辣气味瞬间炸开——是“楚郎销魂面”特有的味道,混合着炸酥的肉末、呛人的茱萸粉和浓郁的花椒油香。
“喏,压压惊!姐们儿独家秘方,吃完包你忘了姓啥!”阿阮笑嘻嘻地,指尖染着鲜红的蔻丹,戳了戳纳兰昭腰间的淤青,“还疼?相爷那猪油没白抹吧?滑溜得跟泥鳅似的!”
纳兰昭被那香气勾得肚子咕咕叫,也顾不上疼了,挣扎着坐起来,接过那碗红油赤酱的面,抄起筷子就扒拉了一大口。滚烫的面条裹挟着麻辣鲜香直冲喉咙,瞬间逼出了她劫后余生的眼泪,呛得她直咳嗽,却也奇异地驱散了心底的寒意。
“慢点慢点!没人和你抢!”阿阮拍着她的背,顺手从怀里摸出三枚磨得油光水滑的铜钱,往旁边掉漆的小方桌上一撒。
叮铃哐啷!
铜钱在油腻腻的桌面上蹦跳、旋转,最后歪歪扭扭地停了下来。
阿阮凑过去,异色瞳仁眯起,手指点着卦象,嘴里念念有词:“嗯…坎上艮下…水山蹇…啧!”她猛地一拍大腿,震得桌上铜钱都跳了一下,“好卦!好卦啊姐妹!”
纳兰昭嘴里塞满了面条,含糊不清地问:“…咳…啥好卦?” 她对阿阮这神神叨叨的占卜一向半信半疑,但这会儿死马也得当活马医。
阿阮一脸神秘兮兮,压低声音,带着点江湖骗子的兴奋劲儿:“卦象说——今日宜碰瓷,忌穿粉,大利西北方!” 她指了指纳兰昭身上那件灰扑扑的粗布衣裳,“瞧,你这身就挺好!西北方…皇城根儿,朱雀大街!太子那龟孙子下了朝,打那儿回东宫是必经之路!”
“碰…碰瓷?”纳兰昭差点被面条噎死,呛得满脸通红,“碰太子的瓷?阿阮,你是嫌我命太长吗?” 将军府的血光仿佛还在眼前晃动。
“啧!富贵险中求懂不懂?”阿阮恨铁不成钢地白了她一眼,手指点着那三枚铜钱,“看见没?蹇卦!行路难!意思就是太子今天出门不利!正是你浑水摸鱼…啊不,是替天行道、搜集罪证的好时机!”她凑得更近,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蛊惑,“你忘了袖袋里那硬疙瘩了?光藏着能报仇?你得找机会塞出去!或者…至少得知道他藏在哪儿吧?太子身上,肯定有线索!”
袖袋里的账册硬角适时地硌了她一下。阿阮的话像一根针,刺破了纳兰昭心头的恐惧泡沫,露出底下灼热的恨意和一丝渺茫的希望。是啊,躲在这里装死,爹爹和楚淮能活过来吗?太子能自己倒台吗?
阿阮看她眼神松动,立刻打蛇随棍上,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进她手里:“拿着!姐们儿独家秘制痒痒粉!‘一笑散’!沾上一点,保管他当街扭成麻花!趁乱,懂?”布包里是细腻的淡黄色粉末,散发着一股淡淡的、辛辣的胡椒草气味。
纳兰昭捏紧了那个小布包,指尖感受着粉末的细腻触感,心头那点犹豫被复仇的火焰彻底烧成了灰烬。干了!
一个时辰后。
朱雀大街,皇城根下。秋日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光洁的青石板路上,两旁的店铺旗幡招展,人流如织,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,蒸腾着世俗的烟火气。空气中弥漫着刚出炉胡饼的麦香、糖画熬糖的焦甜,还有脂粉铺子飘出的腻人香气。
纳兰昭换上了一身半旧的藕荷色粗布衣裙,头上包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头巾,挎着个盖着粗布的破篮子,里面胡乱塞了几把蔫头耷脑的野菊花和几块路边捡的、卖相惨淡的杂粮饼充数。她缩在街角一个卖竹编筐篓的摊位阴影里,心脏跳得如同擂鼓,手心全是冷汗,紧紧攥着那个装着“一笑散”的小布包和…三枚冰冷的铜钱——这是阿阮给她的“启动资金”兼“碰瓷道具”。
来了!
远处传来净街的铜锣声和侍卫低沉的呼喝。人群像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,迅速向两边退开,让出宽阔的街道中心。
太子的车驾出现了。四匹纯黑的高头大马,油光水滑,步伐整齐划一,牵引着一辆玄色描金、极尽奢华的巨大马车。车帘低垂,遮得严严实实。前后左右,簇拥着数十名盔甲鲜明、腰挎横刀、神色冷厉的东宫亲卫,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两侧的人群,带来沉重的压迫感。
纳兰昭深吸一口气,那混合着尘土、汗味和马匹气息的空气呛得她喉咙发痒。她猛地低头,把脸埋进臂弯,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,发出一连串压抑的、撕心裂肺的咳嗽声,咳得惊天动地,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。
“咳咳咳…咳咳…呜…” 她一边咳,一边“虚弱”地、摇摇晃晃地向着街道中心挪动,脚步虚浮,仿佛随时要倒下。篮子里的蔫菊花和杂粮饼随着她的动作颠簸。
“干什么的!退后!” 最外围的一个年轻亲卫厉声呵斥,手已经按上了刀柄。
纳兰瑟缩了一下,仿佛被吓到,脚步却没收住,反而“脚下一软”,整个人朝着太子的车驾方向,“虚弱”地扑跌过去!
“哎呦!”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,手里的破篮子脱手飞出,几朵蔫黄的野菊花和两块黑乎乎的杂粮饼骨碌碌滚了出来,好巧不巧,正滚到那辆奢华马车的必经之路上!同时,她袖中紧攥的三枚铜钱,借着摔倒的力道,如同长了眼睛般,精准地朝着低垂的车窗帘子缝隙弹射而去!
“叮叮叮!”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肃杀的气氛中格外刺耳!
“大胆!” “有刺客!” 亲卫们的反应快如闪电,数把雪亮的横刀瞬间出鞘,冰冷的刀锋带着森然寒意,齐刷刷指向扑倒在地的纳兰昭!凛冽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冰锥,瞬间将她钉在原地,连呼吸都停滞了。
车帘猛地被一只戴着玄铁指套的手掀开!
太子李炽那张阴柔俊美却布满寒霜的脸露了出来。眉宇间的阴鸷浓得几乎滴出墨来,冰冷的视线如同淬毒的箭矢,瞬间锁定地上那个“惊扰圣驾”的“刁民”。当他的目光扫过地上滚落的野菊花和黑饼,尤其是那三枚散落在车轮旁、沾着尘土的铜钱时,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冷酷、充满轻蔑的弧度。
“呵,” 那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穿透了亲卫的呵斥和周围死寂的空气,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残忍,“惊扰车驾,按律…杖毙。” 冰冷的宣判,如同死神的镰刀挥下。
亲卫头领眼神一厉,大手一挥:“拿下!”
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卫立刻上前,戴着铁护腕的手如同铁钳,狠狠抓向纳兰昭细瘦的胳膊!那力道带着碎骨的狠劲,绝不只是擒拿!
生死一线!
纳兰昭的心脏几乎要冲破喉咙!求生的本能和对复仇的执念在脑中轰然炸开!她猛地抬头,脸上糊着刚才摔倒蹭上的尘土和泪水(一半是吓的一半是咳出来的),看起来无比凄惨。她没有挣扎,反而就着被亲卫抓住胳膊的姿势,身体向前一倾,一只手颤巍巍地、带着十二万分的“惊惧”和“无辜”,指向地上那三枚铜钱,声音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:
“官…官爷饶命!民女…民女不是有意的!是…是钱!民女卖花的三文钱掉了!那是…那是给我老娘抓药的钱啊!官爷行行好…求您让民女捡回来吧!就三文钱!求求您了!” 她哭得情真意切,眼泪鼻涕糊了一脸,目光死死黏在那三枚铜钱上,仿佛那真是她救命的稻草。
这突如其来的、充满市井小民卑微求生欲的哭嚎,让正要下狠手的亲卫动作都是一顿。就连端坐在车上、一脸冰寒的李炽,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三文钱?抓药?这种蝼蚁般的理由…荒诞得可笑,却又卑微得真实。
趁着这短暂的、因荒谬而生的凝滞,纳兰昭被抓住的手臂“无意”地、剧烈地挣扎了一下,身体失去平衡,整个人向前扑倒!在倒下的瞬间,她那只没被抓住的手,极其“慌乱”地在空中挥舞了一下,指尖似乎是不经意地、飞快地拂过了李炽垂在车窗外、那绣着繁复云纹的昂贵锦袍袖口!
玄铁指套那冰冷、坚硬、带着锐利棱角的边缘,狠狠刮擦过她裸露的手腕皮肤,瞬间拉出一道细细的血痕,火辣辣地疼!但与此同时,她藏在指缝里的、那一点点淡黄色的“一笑散”粉末,也借着这“慌乱”的触碰,如同细微的尘埃,悄无声息地沾上了李炽那华贵的云锦袖口!
“嘶…” 纳兰昭痛呼出声,眼泪更是汹涌。
“放肆!” 亲卫大怒,手上力道加重,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。
李炽也感觉到了袖口那细微的触碰,阴鸷的目光扫过自己华贵的衣袖,又看向地上那个因为手腕流血而更加狼狈不堪、哭得肝肠寸断的“卖花女”,眼神厌恶到了极点,如同看到一团肮脏的垃圾。他嫌恶地、极其用力地一拂袖,像是要掸掉什么脏东西,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:
“聒噪!滚!”
他懒得再为这种蝼蚁浪费一丝一毫的精力。三文钱?简直是对他身份的侮辱!
抓着纳兰昭的亲卫得到命令,像丢垃圾一样,狠狠将她掼在地上!同时,一个冰冷的东西被丢在她面前的尘土里——正是那三枚沾了灰的铜钱!
“拿着你的棺材本!滚远点!再让爷看见,打断你的腿!” 亲卫头领恶狠狠地啐了一口。
纳兰昭摔得眼冒金星,手腕和膝盖都火辣辣地疼。她却顾不上这些,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过去,一把将那三枚沾着泥土和…一丝可疑淡黄粉末的铜钱紧紧攥在手心!冰凉的铜钱硌着掌心,那混合着尘土和辛辣胡椒草的气味,却让她心头涌起一股劫后余生的狂喜和一种隐秘的、报复得逞的快意!
她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街心,在人群或鄙夷或怜悯的目光中,一头扎进旁边的小巷深处,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才敢大口大口地喘气,浑身像散了架一样。
巷子口,阿阮像幽灵一样闪了出来,一把将她拽到更深的阴影里。
“姐妹!你这碰瓷技术有待提高啊!”阿阮拍着胸脯,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,异色双瞳却亮得惊人,她指着纳兰昭被玄铁指套刮破的袖口,“瞧瞧!新衣服!成本有点高啊!”
纳兰昭靠在墙上,喘匀了气,摊开手掌。三枚铜钱躺在掌心,在巷子昏暗的光线下,沾着灰,也沾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淡黄色粉末。
她没看铜钱,反而抬起另一只手,指尖捻着一根在刚才混乱中、从李炽昂贵锦袍袖口上刮下来的、细如发丝的金线。那金线在昏暗的光线下,依旧闪烁着奢华而冰冷的光泽。
纳兰昭将那根金线举到阿阮眼前,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带着尘土、泪痕、却异常明亮的笑容,声音还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沙哑,却充满了市井小民斤斤计较的狡黠和胜利感:
“不亏,瞧见没?” 她捻着那根金线,如同捻着战利品,“云锦,金线,够买你三碗‘楚郎销魂面’了!” 巷子深处,似乎还隐约残留着太子车驾经过时那冷冽的沉水香气,与她手中廉价铜钱的土腥味、金线的冰冷光泽,以及袖袋里账册粗糙的触感,奇异地交织在一起。
## 第四章 相爷的毒舌教材与椒盐暗战
>萧玄把《孙子兵法》拍在纳兰昭面前,书页空白处批注刺眼:
>“围师必阙?尔等蠢材堵门时,可曾留狗洞供耗子逃窜?”
>纳兰昭愤然掀桌:“你行你上啊!”
>桌下却用脚尖勾过那本毒舌宝典,袖中阿阮的痒痒粉不慎抖落,混进相爷的椒盐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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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府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松墨冷香,混着窗外飘来的若有似无的桂花甜味。紫檀木大书案光可鉴人,映着萧玄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冷白俊脸。纳兰昭垂头丧气地坐在他对面一张硬邦邦的榆木小凳上,感觉自己像砧板上待宰的鱼,袖袋里那本账册硬角硌在桌沿,提醒着她处境艰难。
“啪!”
一声轻响,一本蓝布封皮的线装书被丢到她面前的桌案上,激起细微的尘埃。封皮上三个筋骨遒劲的墨字——《孙子兵法》。
“背。” 萧玄眼皮都没抬,指尖捻着那串血玛瑙佛珠,声音比窗外的秋风还凉,“今日,军争篇。”
纳兰昭头皮一麻。那些佶屈聱牙的句子在她脑子里搅成一锅浆糊。她硬着头皮翻开书页,墨香扑鼻,然后,她的目光凝固了。
书页的空白处,密密麻麻布满了朱砂批注。字迹瘦劲峭拔,锋芒毕露,每一句都像淬了毒的冰针,精准地扎在她可怜的脑仁上。
翻到“围师必阙”那句,旁边朱砂小字批曰:
>“尔等蠢材围堵仇家,可曾效法此道,留一狗洞供耗子逃窜?若无,则困兽犹斗,尔首当其冲,蠢毙。”
纳兰昭:“……” 她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,后腰狗洞硌出的淤青又开始隐隐作痛。这厮绝对是故意的!
再翻一页,“以迁为直”,批注:
>“迂回?呵。若尔之脑路有尔钻狗洞身法半分曲折,何至于此?直如槁木,朽不可雕。”
纳兰昭捏着书页的手指开始发白,指节咔吧作响。羞辱!赤裸裸的羞辱!把她比作钻狗洞的耗子?说她脑子比木头还直?她堂堂护国将军府的小姐…虽然现在落魄了…也不能这么糟践!
怒火混合着连日来的憋屈、恐惧和那碗“楚郎销魂面”的余辣,轰地一下直冲天灵盖!理智的弦,“嘣”地断了。
“萧玄!” 她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,震得笔架上的紫毫笔都跳了一下。小脸气得通红,左眼下的泪痣都跟着发颤,琥珀色的眼瞳里燃着两簇小火苗,“你行!你厉害!站着说话不腰疼!有本事你上啊!你去围太子一个试试!看他不把你那串破珠子当算盘拨了!”
她吼得中气十足,唾沫星子差点喷到萧玄那张纤尘不染的脸上。
空气瞬间凝固。
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。萧玄缓缓抬起眼皮,那双深不见底的丹凤眼,终于正眼看向炸毛的纳兰昭。目光平静无波,却像两口深潭,瞬间浇熄了纳兰昭大半的气焰,让她后颈莫名一凉。
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伸出两根冷白修长的手指,慢条斯理地拈起书案上一方雪白的、绣着银丝云纹的丝帕。然后,极其细致、极其缓慢地,擦拭着刚才被她拍桌子可能震到的、其实一尘不染的桌面。动作优雅,带着一种无声的、极致的嫌弃。
纳兰昭被他这举动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,不上不下,憋得脸更红了。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和萧玄无声的“清洁”中,纳兰昭愤愤地、带着十二万分的不甘愿,一屁股重重坐回硬板凳。坐下的力道太大,震得桌子又是微微一晃。她藏在宽大袖袋里的手,因为刚才的激动,不小心碰到了那个装着“一笑散”痒痒粉的小布包。
布包口系的细绳本就松垮,被她袖袋内衬粗糙的布料一刮——
簌簌…
极其细微的、几乎听不见的粉末洒落声。
纳兰昭心里咯噔一下!糟了!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。只见几点极其细微的、淡黄色的粉末,正飘飘悠悠地,从她袖口滑落,如同被秋风吹落的蒲公英绒毛,精准地、无声无息地,落入了书案一角——萧玄手边那个盛着雪白精盐的、青玉小碟里!
那椒盐碟子本是用来搭配下午送来的新烤核桃酥的,此刻,雪白的盐粒上,几点淡黄如同污迹,极其刺目!
纳兰昭的呼吸瞬间停滞!冷汗刷地一下冒了出来!完了!阿阮的“一笑散”混进相爷的椒盐里了!这要是被发现了…她几乎能想象萧玄那张冰山脸会冻成什么样子!袖袋里的账册硬角硌得她生疼,提醒她这相府是她唯一的避难所!
她猛地抬头看向萧玄,心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。
萧玄似乎并未察觉。他刚刚擦完桌子,正慢条斯理地将那方雪白的丝帕叠好,放回原处。然后,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指,捻起碟子里一小撮混着淡黄粉末的“椒盐”,姿态优雅地,就要往旁边小碟里刚剥好的、白生生的核桃仁上撒去!
纳兰昭的瞳孔骤然收缩!脑子里一片空白!阻止他?怎么阻止?喊出来?那岂不是不打自招?
电光石间,她福至心灵!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!她猛地伸出脚,在桌子底下,用脚尖极其迅捷、极其隐蔽地,狠狠勾了一下那本被她拍在桌上的《孙子兵法》!
哗啦!
厚厚的线装书被她脚尖一带,从桌沿滑落,重重地摔在地上,书页散开,发出不小的声响!
这动静成功地吸引了萧玄的注意。他捻盐的手指停在半空,微微蹙眉,目光带着被打扰的不悦,转向地上那本摊开的、还带着他毒舌批注的书。
纳兰昭立刻抓住机会,脸上瞬间堆满“惊慌失措”和“懊悔无比”,声音拔高,带着夸张的哭腔:“哎呀!我的书!相爷恕罪!都是昭儿莽撞!没拿稳!摔坏了相爷的圣贤书!昭儿该死!昭儿这就捡起来!” 她一边说着,一边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捡书,动作幅度极大,袖子“不经意”地拂过书案边缘——
“啪嗒!”
那碟混了“佐料”的青玉椒盐碟,被她宽大的袖口“精准”地扫落在地!
清脆的碎裂声响起!
青玉碟子摔得四分五裂,里面混着淡黄粉末的雪白盐粒,如同天女散花,溅了一地,和地上的书页、碎瓷片混在一起,狼藉不堪。
“啊!” 纳兰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,像是被这意外吓傻了,保持着弯腰捡书的姿势僵在原地,脸上是货真价实的慌乱(主要是怕被发现粉末)和一丝做贼心虚的白。
萧玄捻着佛珠的手指顿住。他看着地上那一片狼藉的盐、碎瓷、书页,再看看僵在那里、脸色发白的纳兰昭,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一道极浅的纹路。那眼神里,有被打扰的不悦,有对脏污的嫌弃,似乎还有一丝…极其隐晦的、对眼前人笨拙程度的无言以对。
书房里只剩下纳兰昭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隐约的秋蝉鸣叫。
良久,萧玄那清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,打破了死寂。他并未追究碟子,目光反而落回纳兰昭僵持着捡书、露出的一截后颈上。那里,一道新鲜的、被玄铁指套刮出的细细血痕,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眼,还微微渗着血珠。
“手。” 他忽然道,没头没尾。
纳兰昭一愣,茫然地直起身:“啊?”
“手腕。” 萧玄的视线落在她刚才被太子亲卫铁钳般抓过、此刻明显红肿了一圈的腕子上,语气依旧平淡无波,听不出情绪,“还有脖子。”
纳兰昭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,又把手往袖子里藏了藏,嘴硬道:“没…没事!小伤!不劳相爷费心!” 她可不敢让他看,谁知道这心思深沉的家伙会不会看出什么破绽。
萧玄没再说话,只是用那双冰封般的丹凤眼,淡淡地扫了她一眼。那眼神仿佛在说:随你,反正痛的又不是我。
他重新捻起佛珠,目光投向窗外,仿佛对地上那摊狼藉和眼前这个麻烦精彻底失去了兴趣,只留下一个冷冰冰的侧影。
危机似乎暂时解除?纳兰昭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,赶紧蹲下去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碎瓷和沾了“椒盐”的书页,动作又快又轻,恨不得立刻把这些“罪证”处理干净。她没注意到,在她低头忙碌时,萧玄捻动佛珠的指尖,极其轻微地、在一颗颜色格外深沉的珠子上,摩挲了一下。
那颗珠子的血色纹理深处,似乎有一个极淡的刻痕,像是一个未完成的“昭”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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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# 第五章 竹马从天降与柿饼洗脚水
>楚淮灰头土脸从墙头栽下:“阿昭!番邦太可怕了!公主逼我穿女装跳胡旋!”
>纳兰昭的洗脚水泼了他满头:“登徒子看打!”
>水珠顺着他颈侧的新月疤滑落,混着柿饼的甜腻:“别打!我给你带了西域葡萄干…在粪车夹层里!”
>萧玄拎着酱油缸出现:“腌了他,还是阉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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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府西跨院那棵老柿子树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实,像一个个小灯笼,在秋阳下泛着诱人的橙红光泽。树下,纳兰昭正踩着小木凳,小心翼翼地把刚摘下来的、还带着白霜的柿饼铺在洗净的竹匾里晾晒。空气里弥漫着柿子特有的清甜香气,混合着泥土和阳光的味道,暂时驱散了连日的阴霾。
她踮着脚,努力把竹匾往更高、阳光更充足的地方架。后腰的淤青和手腕的伤还在隐隐作痛,提醒着昨日的惊险。袖袋里那本账册硬邦邦地硌着,像块沉甸甸的心病。
“阿昭啊阿昭,”她一边费力地架匾,一边小声嘀咕,像是在给自己打气,“爹爹的仇要报,太子的罪证要送出去…可怎么送?送给谁?相爷那个冰块指望不上,太子那边更是龙潭虎穴…” 她越想越愁,手里的柿饼都捏变形了。
“唉…” 她长叹一口气,把最后一个柿饼摆好,正准备跳下木凳。就在这时——
“嗖!噗通!”
头顶的老柿子树冠猛地一阵剧烈摇晃!伴随着一声闷响和短促的惊呼,一个灰扑扑、带着浓烈风尘和…某种难以言喻气味的人影,如同天外陨石般,从枝叶间直坠而下!
“啊——!” 纳兰昭吓得魂飞魄散,尖叫一声,下意识地抱头蹲下!
“砰!哗啦——!”
那“陨石”不偏不倚,正正砸在她刚刚辛辛苦苦铺好、晾在矮架上的那块新鲜柿饼上!
竹匾瞬间四分五裂!橙红饱满的柿饼如同天女散花,噼里啪啦滚落一地,不少被砸得稀烂,黏糊糊、甜腻腻的果肉和汁水溅得到处都是,浓郁的甜香瞬间爆炸开来!
“哎呦喂…我的老腰…” 一个含混不清、带着浓重鼻音和异域腔调的男声,在那一堆破碎的竹片和烂柿饼中痛苦呻吟。
纳兰昭惊魂未定地抬起头,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——她辛辛苦苦摘的柿饼!全毁了!怒火瞬间压倒了恐惧!管你是天降陨石还是何方妖孽!
“哪来的登徒子!敢毁我的柿饼!看打!” 她怒喝一声,顺手抄起脚边木盆里刚给自己准备好、还温热的半盆洗脚水,看也不看,朝着那团还在柿饼堆里蠕动的灰影,兜头盖脸就泼了过去!
“哗——!”
一盆温热的、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洗脚水,精准地浇了那灰影满头满脸!
“噗——咳咳咳!” 那人被浇了个透心凉,呛得直咳嗽,挣扎着从烂柿饼堆里抬起头,抹开糊在脸上的水渍和黏糊糊的柿饼肉。
一张沾满泥灰、却依旧能看出俊朗轮廓的脸露了出来。高鼻深目,带着点异域风情的影子,最醒目的是他颈侧那道形似新月的旧箭疤。此刻他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,挂着烂柿饼的果肉和籽,水珠顺着那道疤痕往下淌,混着柿饼的甜腻汁水,狼狈到了极点。
他睁开眼,露出一双即使在如此狼狈境地依旧明亮如星子的眼睛,带着点茫然,随即是巨大的惊喜,直勾勾地看向提着空盆、怒目而视的纳兰昭。
“阿…阿昭?!” 他声音沙哑,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长途跋涉的疲惫,猛地从地上弹起来,“真的是你!你没死!太好了!”
纳兰昭提着空木盆,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,僵在原地。这声音…这眼睛…这道疤…
“楚…楚淮?!” 她失声叫道,手里的木盆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滚了两圈。琥珀色的眼瞳瞪得溜圆,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荒谬感,“你…你不是…马革裹尸了吗?” 将军府噩耗传来时,那锥心刺骨的痛仿佛还在昨日。
楚淮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混合液体(洗脚水+柿饼汁),咧开嘴,露出一口白牙和一对深深的酒窝,只是这笑容在满脸泥灰和果肉渣的衬托下,显得格外滑稽又心酸。
“裹个屁!” 他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,动作牵扯到摔疼的地方,龇牙咧嘴,“差点真裹了!阿昭你是不知道!番邦那鬼地方太可怕了!路都是歪的!草都长得一个样!老子带人追一股残兵,追着追着就…” 他做了个迷路的手势,一脸悲愤,“…就跑到人家公主的浴池边上了!”
纳兰昭:“……?”
“那公主!”楚淮的表情如同见了鬼,声音都拔高了,“力大无穷!审美还扭曲!非说我长得像她死去的爱宠——一头叫‘小花’的西域公獒!逼着我穿女装!跳什么胡旋舞!天天让我顶着一脑袋珠花!不跳就拿金瓜锤砸我脚指头!” 他痛苦地捂着脸,仿佛那段经历不堪回首。
纳兰昭看着眼前这个灰头土脸、颈挂烂柿饼、控诉番邦公主逼他女装的少年将军,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劫后重逢的、难以言喻的酸楚冲击着她,让她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。
楚淮却忽然想起什么,眼睛一亮,也顾不上控诉了,手忙脚乱地在自己那身沾满泥灰、柿饼汁和洗脚水、还散发着风尘和…一丝淡淡粪土气味的破烂衣服里掏摸起来。
“对了阿昭!我给你带了东西!西域最好的葡萄干!可甜了!我好不容易才藏下来的…” 他掏得急切,没注意自己话里的漏洞。
纳兰昭下意识地问:“藏哪儿了?”
楚淮动作一顿,脸上闪过一丝极其不自然的神色,声音也低了下去,眼神飘忽:“就…就藏在…送我回来的那辆…粪…粪车的…夹层板里…” 他似乎也觉得这藏匿地点有点难以启齿,声音越来越小。
“……”
纳兰昭的表情彻底裂开了。葡萄干…粪车夹层…她看着楚淮那只还在掏摸的、沾着可疑污渍的手,胃里一阵剧烈翻腾。刚才重逢的激动瞬间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取代。
就在这气氛诡异、混合着柿饼甜香、洗脚水皂角味和淡淡粪土气息的时刻——
“吱呀。”
西跨院那扇半旧的月亮门被推开了。
萧玄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,一身墨色常服,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。他手里,竟真拎着一个不大不小的、深褐色的粗陶酱油缸子。缸口还冒着点热气,散发出一股浓郁醇厚的酱油咸香。
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,丹凤眼扫过院子里的一片狼藉——破碎的竹匾、滚满地的烂柿饼、浑身湿透沾满果肉泥灰狼狈不堪的楚淮,以及提着空盆、表情呆滞裂开的纳兰昭。
最后,他那冰封般的目光,定格在楚淮那只还在破烂衣服里掏摸、试图贡献“粪车夹层葡萄干”的手上。
萧玄拎了拎手里的酱油缸子,缸里的深色液体晃荡了一下。他薄唇微启,清冷的声音如同碎冰,在甜腻的柿饼香气和怪异的粪土余味中,清晰地砸下两个选项,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询问语气:
“腌了他,” 他顿了顿,目光在楚淮身上逡巡,仿佛在评估肉质,“还是阉了?”
第六章 醋王相爷的相亲地狱
相府花厅里飘着上等龙井的清香,却压不住楚淮身上残留的、经过多次搓洗仍顽强存在的淡淡粪车余韵。他换上了相府仆役的粗布衣裳,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,颈侧的新月疤在领口若隐若现,坐在红木圆凳上如坐针毡。对面,萧玄慢条斯理地撇着茶沫,血玛瑙佛珠搁在紫檀小几上,珠子表面流转着冷硬的光泽。
纳兰昭抱着胳膊站在窗边,气鼓鼓地瞪着萧玄的后脑勺。窗外晾着她抢救回来的、仅存的半匾勉强能看的柿饼,在秋阳下散发着不屈的甜香,无声控诉着方才的惨剧。
“楚将军,”萧玄放下茶盏,瓷器磕碰发出清脆的声响,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。他眼皮都没抬,声音听不出喜怒,“既已归国,当思前程。将军府已无,沙场亦非久留之地。”
楚淮警惕地坐直身体:“相爷的意思是…?”
萧玄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叩。侍立一旁的元宝立刻捧上一个卷轴,恭敬地展开在楚淮面前。
画纸上是一位满头银丝、脸上沟壑纵横能夹死苍蝇的老妇人,头戴点翠凤冠,身穿绛紫万寿纹锦袍,眼神浑浊却透着精明的光。画像旁边一行小楷:陇西李氏,年八十有二,家资巨万,良田千顷,夫亡三十载,欲觅一知冷知热、身强体健之良人,共度余生。
楚淮盯着那画像,眼珠子差点瞪出来,声音都劈叉了:“李…李老夫人?!”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,脖子僵硬地转向萧玄,指着画上老妇能夹死蚊子的皱纹,“相爷…您确定这是找暖床的?不是…不是找守灵的?!”
“噗——”窗边的纳兰昭没忍住,笑喷出来,赶紧捂住嘴。
萧玄连眉毛都没动一下,端起茶盏又呷了一口,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:“老夫人心善,不嫌将军落魄。且将军年少力壮,正合老夫人心意。嫁过去,便是陇西李氏半个当家人,享不尽的富贵清闲,岂不比在刀口舔血强?”他放下茶盏,目光终于落到楚淮那张写满惊恐和荒谬的脸上,“总好过钻粪车。”
最后五个字,轻飘飘的,却像淬了毒的针,精准地扎在楚淮的痛脚上。
楚淮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,梗着脖子:“我楚淮顶天立地!饿死也不卖身!”
“哦?”萧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,指尖又敲了敲桌面。
元宝心领神会,立刻又展开第二幅卷轴。
这次画上是一位年轻些的…女子?穿着繁复的宫装,头戴金钗,只是那脸…斗鸡眼斜得厉害,嘴角似乎还有些歪斜,手里还抱着一只眼神同样不太聪明的哈巴狗。旁边小楷:平阳郡主,年方二八(心智约八岁),天真烂漫,深得太后喜爱,欲招一性情温顺、能陪玩逗趣之驸马。
“这位平阳郡主,”萧玄的声音毫无波澜,仿佛在介绍一件物品,“心性纯稚,最喜玩闹。将军少年心性,想必能投其所好。做了郡马,荣华富贵唾手可得,更无性命之忧。”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郡主爱犬‘雪团儿’,性情亦温顺。”
楚淮看着画上郡主那诡异的斗鸡眼和她怀里同样眼神涣散的狗,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!这还不如那个八十岁的富婆呢!至少人家眼神是正常的!跟这位郡主和她的狗玩?他怕自己玩着玩着也变斗鸡眼!
“相爷!”楚淮猛地站起来,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,他指着那两幅画像,悲愤交加,“您这是要逼死我啊!我楚淮宁愿回去给番邦公主跳胡旋舞顶珠花!”
“楚淮!”纳兰昭再也忍不住了,几步冲过来,一把将楚淮拉到身后,像只护崽的老母鸡,琥珀色的眼睛喷着火,怒视着端坐如冰山的萧玄,“你什么意思?楚淮刚死里逃生回来,你就急着把他往火坑里推?他和我三岁就私定终身了!你少在这儿乱点鸳鸯谱!”
“私定终身?”萧玄终于抬起眼,那双深不见底的丹凤眼看向纳兰昭,里面一片冰封的漠然,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。他缓缓站起身,墨色的袍角垂落,不带一丝褶皱。
他慢条斯理地从自己腰间锦囊里,取出一物。
那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羊脂玉佩。玉质温润细腻,在花厅明亮的光线下流淌着内敛的光泽。玉佩雕琢成双鱼戏水的样式,线条流畅灵动。一条鱼的眼睛处,镶嵌着一点极其细微却璀璨夺目的红宝石,如同点睛之笔。玉佩下方,系着褪了色却依旧结实的深蓝色丝绦。
纳兰昭看到那玉佩的瞬间,瞳孔猛地一缩!这玉佩…她太熟悉了!是她娘留给她的!另一块是青鱼衔珠,她从小就贴身戴着,直到十岁那年上元节看花灯…
“三岁私定终身?”萧玄捏着那枚双鱼玉佩,清冷的声音在花厅里回荡,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,“就凭这个?”
纳兰昭的脸瞬间白了,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空荡荡的颈间。是了,她那块玉佩,十岁上元节看花灯时,被一个玩疯了的臭小子撞倒弄丢了!她为此哭了好久!难道…难道那个臭小子是…
她猛地转头看向楚淮,眼神充满了质问。
楚淮被纳兰昭看得一脸茫然,随即反应过来,立刻在自己身上手忙脚乱地掏摸起来:“玉佩?定亲玉佩?有有有!阿昭你给我的那块我一直贴身戴着!在番邦那么苦都没丢!” 他神情激动,仿佛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和真心。
他在那身粗布衣裳的口袋里急切地翻找,里里外外,摸遍了每一个角落,脸上的表情从激动到疑惑,再到惊慌,最后定格在一种巨大的、荒谬的绝望上。
“怎…怎么会?”他喃喃自语,额头渗出冷汗,动作越来越慌乱,甚至开始脱鞋子!
“别脱!”纳兰昭惊恐地后退一步,想起了粪车夹层葡萄干的恐怖传说。
楚淮僵在原地,保持着弯腰脱鞋的姿势,脸上是一种快要哭出来的表情。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,动作凝固了,眼神发直,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绝望,喃喃道:“…好…好像…在番邦边境…被那公主追得急…盘缠用尽了…我…我把它…当给一个赶骆驼的商人…” 他声音越说越小,带着浓重的心虚,“换…换了三张胡饼和…和一皮囊水…当路钱了…”
花厅里死一般的寂静。只有窗外柿饼的甜香顽强地飘进来。
楚淮顶着纳兰昭杀人般的目光和萧玄冰封般的审视,硬着头皮,哆哆嗦嗦地从怀里…摸出了一只破破烂烂、沾满泥灰、还散发着可疑气味的…草鞋!
那草鞋编制粗糙,鞋底都快磨穿了,一看就是长途跋涉的产物。
楚淮哭丧着脸,举起那只破草鞋,声音带着哭腔:“那商人…非说我的玉佩不值钱…就…就搭了这只他不要的破草鞋…阿昭…我…我对不起你…” 他举着那只破草鞋,仿佛举着定情的信物,画面诡异又心酸。
“噗嗤——” 一声极其轻微、却清晰无比的嗤笑从萧玄的喉间逸出。
他迅速恢复了那副冰山脸,但刚才那声笑,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清晰地落入了纳兰昭和楚淮的耳中。
萧玄看也没看那只破草鞋,只是将手中那块温润光洁的双鱼玉佩,慢条斯理地重新系回自己腰间锦囊。那一点红宝石的鱼眼,在墨色锦囊的映衬下,刺得纳兰昭眼睛生疼。
他整理了一下纤尘不染的袖口,目光扫过石化当场的纳兰昭和举着破草鞋欲哭无泪的楚淮,丹凤眼里掠过一丝极淡的、几乎看不见的嘲弄。
“私定终身?” 他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,如同给这场闹剧画上冰冷的句点,“凭一只…破鞋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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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# 第七章 宫宴上的百鸟朝粪与甲鱼汤阴谋
宫灯璀璨,将雕梁画栋的麟德殿映照得如同白昼。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,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的雍容、珍馐美馔的诱人香气以及一种无形的、属于权力顶端的紧绷感。太后六十寿诞,满朝文武勋贵齐聚,衣香鬓影,觥筹交错,一派歌舞升平。
纳兰昭穿着一身相府临时准备的、藕荷色素面宫装,缩在萧玄下首最不起眼的角落里,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。袖袋里那本账册硬角抵着她的腿,时刻提醒着她此行的目的。她小口抿着面前的果子露,眼神却像受惊的小鹿,警惕地扫视着周围。楚淮那个不靠谱的,被萧玄派人“请”去偏殿“醒酒”了,也不知会不会又闹出什么幺蛾子。
对面主位稍下,太子李炽一身玄色蟠龙太子常服,金冠束发,更显得面如冠玉,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鸷,在辉煌灯火下也未曾消减半分。他正襟危坐,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,玄铁指套在杯壁上轻轻刮擦,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声响。他的目光偶尔扫过纳兰昭这边,冰冷如毒蛇的信子,激得她后背发凉。
阿阮作为京城最大暗娼馆的“老板娘”,不知用了什么手段,竟也混了个末席,位置就在纳兰昭斜后方。她今日穿了身桃红洒金的艳丽襦裙,异色双瞳流转,顾盼生辉,脚腕上的铜钱链子藏在裙摆下,叮叮轻响。她朝纳兰昭挤挤眼,手指在桌下比了个“一切顺利”的手势,另一只手却藏在宽大的袖子里,似乎在摩挲着什么。
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。殿内气氛愈加热络。
“皇祖母,”太子李炽忽然起身,朝着上首雍容华贵的太后躬身一礼,声音清朗,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,“孙儿近日新谱一曲《凤求凰》,愿献于皇祖母驾前,聊表孝心,恭祝皇祖母凤体康健,福寿绵长!”
太后含笑点头:“炽儿有心了。哀家洗耳恭听。”
李炽唇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。他走到大殿中央,早有内侍呈上一支通体莹白、温润如玉的玉笛。他执笛在手,姿态优雅。玄铁指套在笛身上轻轻一叩,发出清越的鸣响。他微微闭目,调整气息,殿内瞬间安静下来,所有人都屏息凝神。
就在这万众期待的时刻——
“嗖!”
一声极其轻微的破空之声,从纳兰昭斜后方响起!快如闪电!
紧接着,“嘎——!” 一声凄厉惊恐的鸟鸣划破殿内的寂静!一只原本栖息在殿外廊檐下打盹的肥硕斑鸠,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,惊恐万状地扑棱着翅膀,一头撞开半掩的雕花窗棂,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金碧辉煌的大殿!
殿内顿时一片哗然!女眷的惊呼声四起!
那斑鸠显然吓破了胆,在殿内横冲直撞,羽毛乱飞!它慌不择路,直直朝着大殿中央、正欲吹奏的太子李炽头顶飞去!
李炽猛地睁开眼,看着那团扑棱着翅膀、带着尘土和羽毛的黑影直冲自己面门而来,脸色瞬间铁青!他下意识地想挥笛格挡,但笛子是玉的!情急之下,他只能猛地偏头躲闪!
晚了!
那受惊的肥斑鸠在他偏头的瞬间,似乎也到了极限——
“噗叽!”
一滩温热、粘稠、黄白相间的污秽之物,如同精准制导,不偏不倚,正正落在了太子李炽光洁饱满的眉心正中央!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。
丝竹声停了。谈笑声停了。连呼吸声都停了。
整个麟德殿,落针可闻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大殿中央,那位尊贵无匹、阴鸷狠戾的太子殿下。
李炽僵在原地,身体保持着偏头躲闪的姿势,一动不动。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团粘腻、温热、散发着难以言喻腥臊气味的污秽之物,正顺着他的眉骨、鼻梁…缓缓地、缓缓地向下滑落。那滑腻冰凉的触感,如同毒虫爬过,带来灭顶的屈辱和滔天的杀意!
他的脸,由铁青转为煞白,再由煞白转为一种濒临爆发的、可怕的酱紫色!额角、脖颈的青筋根根暴起,如同扭曲的蚯蚓!捏着玉笛的手指因为极度用力而骨节泛白,发出咯咯的声响,那玄铁指套在温润的玉笛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,听得人牙酸。
黄白的污迹,在他阴鸷俊美的脸上,划出一道极其刺目、极其侮辱的轨迹。
“噗…” 不知是哪个角落,传来一声极力压抑、却终究没憋住的笑声,如同点燃了引线。
“噗嗤…”“咳咳…” 更多的闷笑声、咳嗽声此起彼伏地响起,如同瘟疫般在死寂的大殿里蔓延开来。无数道目光,或惊恐,或尴尬,或幸灾乐祸,或拼命忍耐,全都聚焦在太子那张精彩纷呈的脸上。
纳兰昭死死捂住自己的嘴,肩膀剧烈地抖动,琥珀色的眼睛因为憋笑而泛出水光。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斜后方的阿阮。阿阮正低着头,肩膀也在一耸一耸,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巧的、金灿灿的弹弓,正被她飞快地塞回袖袋里,异色双瞳里闪着恶作剧得逞的狡黠光芒。
“殿…殿下!” 旁边的内侍总管最先反应过来,魂飞魄散地扑上去,手忙脚乱地想用自己的袖子去擦太子脸上的污迹。
“滚开!” 李炽猛地一声暴喝,如同受伤的野兽!他一把挥开内侍,力道之大,将那内侍直接掀翻在地!他胸膛剧烈起伏,眼中是择人而噬的疯狂怒火,目光如同淬毒的利刃,狠狠扫向斜后方阿阮和纳兰昭的方向!
纳兰昭被他那眼神看得心头一凛,下意识地把自己的裙摆往旁边萧玄的方向挪了挪,仿佛想寻求一丝庇护。萧玄端坐如山,手里捻着那串血玛瑙佛珠,面色平静无波,仿佛眼前这场足以震动朝野的闹剧,还不如他杯中清茶值得关注。只是当他的目光扫过太子脸上那道污痕时,几不可察地,唇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,弧度极小,转瞬即逝。
“畜…畜生!” 李炽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,声音嘶哑,带着滔天的恨意。他再也无法忍受这奇耻大辱,猛地将手中玉笛狠狠掼在地上!
“啪嚓!” 一声脆响!价值连城的玉笛瞬间四分五裂!
这声响如同惊雷,震得殿内所有人噤若寒蝉,连闷笑声都消失了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太子濒临爆发的边缘——
“哎呦喂!” 一个带着吴侬软语腔调、略显尖细的声音突兀地响起,打破了凝固的空气。
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一直侍立在太后身侧、面若好女的薛公公,正一手捂着肚子,一手优雅地扶了扶鬓边新簪的一支含苞待放、娇艳欲滴的红梅,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痛苦和尴尬。
“太后娘娘恕罪,老奴…老奴失仪了!”薛公公眉头微蹙,声音带着点虚弱的颤音,“这御膳房新上的甲鱼汤…劲儿可真大!老奴这肠胃…怕是消受不起…” 他一边说着,一边脚步虚浮地、仿佛真的腹痛难忍般,朝着殿外退去,方向却“恰好”经过太子李炽的席位。
李炽正被内侍围着,手忙脚乱地用浸湿的丝帕擦拭脸上的污迹,气得浑身发抖,看也没看经过的薛公公。
薛公公步履匆匆,宽大的袍袖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。在靠近太子案几的瞬间,他那只捂着肚子的手,借着袍袖的遮掩,极其隐蔽、迅捷地朝着李炽案上那只斟满了御酒的九龙白玉杯轻轻一拂!
一点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、灰白色的粉末,如同尘埃般,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那杯琥珀色的琼浆玉液之中,瞬间消失不见。
做完这一切,薛公公脚步未停,捂着肚子,脸上带着痛苦又歉疚的表情,匆匆退出了麟德殿。只有鬓边那支红梅,在行走间微微颤动,散发着冷冽的幽香。
李炽好不容易擦干净脸上的污秽,但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似乎还萦绕在鼻端。他心中的怒火如同岩浆翻涌,急需烈酒浇灌!他看也没看,一把抓起自己案上那杯御酒,仰头就要一饮而尽,想要压下那滔天的屈辱和杀意!
纳兰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!她刚才分明看到了薛公公那鬼魅般的小动作!那杯酒!绝对有问题!她想出声提醒,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,一个字也喊不出来!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杯加了料的酒,即将灌入太子口中!
就在杯沿即将碰到李炽嘴唇的刹那——
“咕噜噜…咕噜噜…”
一阵极其响亮、极其突兀的腹鸣声,如同闷雷般,猛地从李炽的肚子里炸响!声音之大,在刚刚恢复一丝丝寂静的大殿里,显得格外清晰!
李炽的动作猛地僵住!脸色瞬间由酱紫转为一种诡异的惨白!他感觉到一股难以形容的、翻江倒海的绞痛,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腹中肆虐!随之而来的,是一股汹涌澎湃、几乎无法控制的…下坠感!
“呃…” 他闷哼一声,额头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,捏着酒杯的手指因为剧痛和某种难以启齿的生理反应而剧烈颤抖!那杯酒再也拿不稳,“哐当”一声掉落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,摔得粉碎,琥珀色的酒液四溅。
李炽再也顾不得什么颜面、什么杀意!他猛地夹紧双腿,双手死死捂住腹部,腰背佝偻,脸上是极度痛苦和羞愤欲死的扭曲表情!他几乎是踉跄着,用一种极其怪异的、夹着腿的姿势,朝着殿外狂奔而去!那速度,比刚才那只受惊的斑鸠还要快!只留下一道玄色的背影和殿内众人目瞪口呆的表情,以及…空气中似乎隐约弥漫开的一丝…不雅之气?
纳兰昭目瞪口呆地看着太子狼狈逃窜的背影,又看看地上碎裂的酒杯和泼洒的酒液,再想想薛公公那支冷艳的红梅和他“腹痛”离去的背影…
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。
她默默地,把自己的裙摆,又往旁边萧玄的方向,挪了挪。这次,几乎要碰到他墨色的袍角了。
萧玄依旧捻着佛珠,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。只是当他的目光掠过地上那滩破碎的酒杯和酒渍,以及太子消失的方向时,指尖捻动佛珠的速度,微不可察地,加快了一丝。血色的珠子在冷白指尖快速滑过,其中一颗颜色格外深沉的珠子表面,那个未完成的“昭”字刻痕,在流转的光泽下,似乎清晰了一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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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# 第八章 相爷的孤儿院与太子断指模型
>纳兰昭推开“气死太子希望小学”的破木门,一群鼻涕娃举着作业本欢呼:
>“昭姐姐!相爷说考满分送太子断指模型!”
>作业本上画满丑化太子的涂鸦,数学题:“太子每天丢脸三次,三十天共丢__次?”
>角落阴影里,薛公公的梅花簪刺穿密报:“目标:右相。指令:借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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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府后巷深处,一扇油漆剥落、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,隔绝了外界的喧嚣。门楣上挂着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,上面用稚嫩的炭笔写着几个大字:“气死太子希望小学”。
纳兰昭站在门口,嘴角抽搐。这名字…真是简单粗暴又大逆不道!萧玄那冰块脸,私下里给孤儿院起这种名字?她想起萧玄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和“脏”“扣钱”的刻薄语录,再看着这块破木牌,巨大的反差让她一时有些恍惚。
她是被元宝“无意”中透露的消息引来的。元宝一边刷着那辆承载过猪油和纳兰昭的马车,一边唉声叹气:“唉,相爷又给‘希望小学’送银子去了,那帮小祖宗,天天嚷着要太子断指模型当奖品,可愁死库房了…” 纳兰昭当时就惊了,直觉告诉她,这地方或许藏着萧玄的另一面,也或许…能成为她传递消息的突破口?袖袋里的账册硬角,无声地催促着她。
深吸一口气,带着满腹的狐疑和一丝莫名的期待,纳兰昭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。
门内的景象让她瞬间愣住。
没有想象中的破败和愁苦。一个不大的院子,打扫得干干净净。一群年纪在五六岁到十来岁不等、穿着洗得发白但整洁衣裳的孩子,正在院子里追逐嬉闹。有的在玩跳格子,有的在踢一个破旧的藤球,还有几个蹲在墙角,用小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。阳光洒在孩子们红扑扑的笑脸上,空气里飘着皂角的清新味道和孩童特有的奶香气。
“咦?有人来啦!”一个眼尖的、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最先发现纳兰昭,奶声奶气地喊道。
瞬间,所有孩子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过来。短暂的安静后,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!
“是昭姐姐!相爷书房画像上的昭姐姐!”一个缺了门牙的小男孩兴奋地跳起来喊道。
“昭姐姐来啦!昭姐姐看我的作业!”一个流着鼻涕的小胖子举着一个破旧的作业本,像举着宝贝一样,跌跌撞撞地跑过来。
“还有我的!还有我的!”孩子们呼啦一下全围了上来,七嘴八舌,如同欢快的小麻雀,瞬间把纳兰昭围在了中间。一双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,充满了纯粹的喜悦和好奇,没有丝毫的惧怕和疏离。他们身上干净的气息,驱散了纳兰昭连日来沾染的血腥和阴谋的阴霾。
纳兰昭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手足无措,心头却涌起一股暖流。她蹲下身,接过小胖子递来的作业本。本子是用粗糙的黄麻纸订成的,边角都卷了毛。
翻开第一页,不是工整的描红,而是一幅色彩极其“丰富”的涂鸦!
画中央是一个穿着玄色衣服、头戴歪金冠的小人,画得歪瓜裂枣,脸上用墨汁涂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,嘴巴画得奇大无比,嘴角向下撇着,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。最醒目的是,小人右手上画了三个歪歪扭扭的黑色小棍,明显代表断指。小人头顶上方,还画了一坨用黄色颜料涂成的、正在下落的、形似鸟粪的东西!旁边用稚嫩的笔迹写着:“坏蛋太子吃屎!”
纳兰昭:“……” 她忍着笑,看向小胖子。小胖子挺起胸膛,一脸骄傲:“我画的!像不像?相爷说画得像有糖吃!”
她又翻开另一页,是算术题。题目写得歪歪扭扭:
“太子殿下每天丢脸三次,三十天一共丢脸______次?”
下面空白处,用炭笔写了个巨大的“90”,还画了个打勾。
再翻一页,还是算术:
“太子殿下每次丢脸持续一炷香时间,一天丢脸时长______?”
答案:“三炷香!熏死他!” 旁边还画了个被熏晕的小人。
纳兰昭看着这些充满了童真却又大逆不道的作业,再看看孩子们纯真无邪、等着表扬的眼神,一时间哭笑不得,心头五味杂陈。萧玄…他到底在这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?教孩子们这些…就不怕惹来杀身之祸?
“昭姐姐!”那个缺门牙的小男孩挤过来,献宝似的举起一个用泥巴捏成的、极其粗糙的小玩意,依稀能看出是三根连在一起的小棍状物,“你看!这是我的太子断指模型!我考了满分!相爷答应送我一个木头的!这个泥的先给你玩!”
旁边一个扎着红头绳的小姑娘也不甘示弱,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用油纸包好的、有些融化了的麦芽糖,踮起脚尖,努力塞到纳兰昭手里,小脸红扑扑的:“昭姐姐,给你糖!相爷说你怕苦药,吃了糖就不苦啦!” 那糖带着孩子温热的体温和甜腻的香气。
纳兰昭握着那颗微融的麦芽糖,指尖传来温热的黏腻感。看着孩子们纯真的笑脸和那些荒诞又充满童趣的作业、泥巴模型…一股酸涩又温暖的情绪猛地涌上鼻尖。她想起了将军府里无忧无虑的时光,想起了张婶儿偷偷塞给她的糖糕…袖袋里账册坚硬的触感,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冰冷了。
“谢谢…”她声音有些哽咽,剥开糖纸,将那颗带着孩子体温的麦芽糖放进嘴里。浓郁的甜味在舌尖化开,带着朴实的麦芽香气,驱散了连日来的苦涩。
就在这温馨又略带荒诞的气氛中,谁也没有注意到,孤儿院角落那扇通往后面小厨房的、低矮破旧的柴门阴影里。
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影子,静静地伫立在那里。薛公公面若好女的脸庞隐在昏暗的光线下,看不清表情。鬓边那支娇艳欲滴的红梅,在阴影中仿佛凝固的鲜血。他修长白皙的手指间,拈着一张细小的、卷成筒状的桑皮纸条。
纸条上只有寥寥数字,墨迹很新:
>“目标:右相萧玄。指令:借刀。梅花烙启。”
薛公公的指尖,拈着那支冰冷的、尖端异常锋利的梅花簪,簪尖无声无息地刺穿了那张小小的纸条。他的目光,如同冰冷的蛇,透过柴门的缝隙,落在院子中央那个被孩子们簇拥着、含着糖块眼角微红的纳兰昭身上,又缓缓移向她袖袋的位置,最后,扫过那些充满了对太子恶意的作业本和泥巴模型。
一丝极其幽冷的、带着血腥味的笑意,在他嫣红的唇角缓缓漾开。那笑容,与他鬓边娇艳的红梅,形成一种诡异而惊悚的对比。
簪尖微微用力,那张写着指令的桑皮纸条,被无声地撕裂。碎片如同枯死的蝶翼,飘落在他纤尘不染的皂靴旁。
他优雅地抬手,将鬓边那支红梅簪子扶得更正了些,簪尖的寒芒一闪而逝。然后,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墨迹,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柴门后更深的黑暗之中,只留下空气中一缕若有似无的、冰冷的梅花幽香。
院子里,孩子们还在围着纳兰昭叽叽喳喳,阳光正好。那颗麦芽糖的甜味,在纳兰昭口中蔓延,却莫名带上了一丝挥之不去的寒意。
更新时间:2025-07-07 05:12:27