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三点的丽江,石板路上只剩路灯的光晕在雾气里晃荡。
我蹲在客栈门口抽烟,烟头在暗处忽明忽灭,像只垂死挣扎的萤火虫。
这条街叫「天雨流芳」,纳西语里是「读书去吧」的意思,可如今满街都是醉鬼和失恋的诗人。
烟烧到第三根时,我听见巷子口传来高跟鞋磕地的声响。
「咚——咔嗒——咚」,节奏踉跄,像被谁扯着线的木偶。
抬头望去,一个穿酒红色连衣裙的女人正扶着墙挪过来,手里攥着一团皱巴巴的纸,另一只脚光着,丝袜破了个洞,鞋跟断在五米外的水沟里。
「喂,这儿打烊了。」我冲她喊。
她没理我,径直扑倒在客栈门前的青石台阶上,手里的纸团「哗啦」散开——是张撕成两半的婚纱照。男人西装革履,女人笑靥如花,裂痕正好横亘在两人中间。
「吐外面罚两百。」我抬脚踢了踢她的小腿。
她突然翻身坐起来,睫毛膏糊成两团黑云,眼神却亮得瘆人:「你民宿……叫『等风来』?」
我愣了一下。招牌早被雨水泡得褪色,夜里根本看不清。
她摸出手机,屏幕裂得像蜘蛛网,怼到我眼前:「导航说……这儿是风铃巷 27 号。」
我瞥见搜索栏里一行字:「丽江民宿密码是生日」。
「密码错误三次自动报警。」我转身掏钥匙开门。
她却突然抓住我裤脚,声音嘶哑:「你知道为什么选今天来吗?」
没等我回答,她自顾自笑起来:「今天是我婚礼啊……哦,前婚礼。」
笑声戛然而止,她猛地捂住嘴,我新买的扎染桌布遭了殃。
拖她进屋时,她钱包里掉出一张泛黄的东巴纸。
我捡起来,呼吸一滞——纸上印着玉龙雪山的照片,右下角烫金小字写着「2019 年度最美雪山摄影·远山」。
那是我三年前卖掉的图,买家是上海某文创公司。
「还我!」她突然扑上来抢,酒气混着茉莉香扑进鼻腔。
我抬高胳膊,她整个人挂在我脖子上,发梢扫过旧伤疤——右腿膝盖那道疤又开始隐隐作痛。
「叶然。」她突然指着自己鼻尖,「策展人,刚失业,来散心。」又戳了戳我胸口,「你,江远,瘸腿老板,偷窥狂。」
「密码怎么知道的?」我攥紧那张东巴纸。
她歪头一笑,露出沾着红酒渍的虎牙:「你猜?」
下一秒就栽进沙发里打起呼噜。
我站在窗前抽烟,看她蜷成只虾米,婚纱照碎片从指缝漏出来。
手机突然震动,徒步俱乐部的老陈发来消息:「明早七点,玉龙雪山轻徒步,有个上海来的姑娘报名,叫叶然。」
烟灰簌簌落在窗台上。
玻璃映出她光着的右脚,脚踝有道月牙形疤痕——和三年前那个暴雨夜,在蓝月谷捡到的登山鞋印一模一样。
第二天清晨,我在玄关堵住蹑手蹑脚的女人。
她穿着我的运动裤,裤脚卷了三圈,登山杖横挎在 LV 包带上,脚上蹬着香奈儿链条鞋。
「穿这个爬雪山?」我指着她镶水钻的鞋跟。
她昂起下巴:「上海人穿高跟也能征服玉龙雪山。」
我转身从柜子深处拎出双旧登山鞋,37 码,鞋带断过三次。
「穿上。」我把鞋扔过去,「除非你想让我再捡一次尸。」
她盯着鞋帮上褪色的「远山」logo,瞳孔倏地收缩。
远处雪山传来第一缕晨光,我右腿的旧伤突然狠狠抽搐了一下。
叶然穿着那双旧登山鞋,走路时总不自觉地缩脚趾。
鞋带系得太紧,在她脚背上勒出红痕,像被人拿朱砂笔描了道线。
「走慢点会死吗?」她在身后喊,声音裹着氧气瓶的塑料管,闷得像被捂住嘴的猫。
我拄着登山杖回头,看见她正用 Gucci 墨镜当发卡,碎发被山风吹得糊了满脸。蓝月谷的水汽漫上来,在她酒红色裙摆上洇出深色痕迹——这女人居然穿着礼服来徒步。
「海拔三千二,你当是外滩走秀?」我扯掉她脖子上的丝巾,团成球塞进背包侧兜,「缺氧晕过去别指望我背你。」
她突然拽住我袖口,指甲盖冻得发紫:「前年有个摄影师在这儿拍过星空,叫远山,你认识吗?」
我右腿的旧伤猛地抽痛,登山杖尖在岩石上打滑。
背对她调整呼吸时,我听见布料撕裂的脆响。
叶然的高跟鞋从 LV 包里滑出来,鞋跟勾破了防雨罩。两片雪花似的洒在栈道上,她蹲下去捡,氧气瓶「咣当」砸中我脚后跟。
「上海女人都这么要命?」我拎起她后衣领。
她突然掏出手机怼到我脸上,屏幕上是她前公司的公众号,最新推送标题刺眼——《知名策展人叶然私收回扣被辞退》。配图是她和景区负责人的合照,男人手搭在她腰上,她笑得像朵塑料花。
「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穿婚纱逃婚了?」她笑得比哭还难看,「未婚夫是推送里这王八蛋的表弟。」
我夺过手机扔进溪水里:「省省吧,自揭伤疤这招对丽江的狗都没用。」
她愣了两秒,突然抬脚狠踹我小腿。旧伤挨上这一下,疼得我差点跪进雪堆里。
「你活该瘸腿!」她扭头往山上冲,香奈儿链条包甩在冷杉树上,震落一蓬积雪。
我在白水河边逮住她时,她正试图用粉饼补妆。镜面映出她通红的眼尾,睫毛膏又晕成了黑云。
「再往上就是冰川公园,你这身行头……」我话音未落,她突然指着我的登山包拉链。
一截泛黄的东巴纸从侧袋滑出来,正是她昨晚掉的那张雪山照片。
「果然是远山。」她指尖点着右下角的烫金 logo,「三年前我策划《秘境滇西》展览,这张图炒到八万一幅。」
冰碴子顺着风钻进领口,我抢回照片的手有点抖。
她忽然凑近,茉莉香混着雪山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:「为什么放弃摄影?因为腿?」
我后退半步,登山靴碾碎了一块薄冰:「关你屁事。」
带刺的话刚出口就后悔了。
她眼底闪过熟悉的痛楚——和昨晚撕婚纱照时一模一样的眼神。转身时裙摆勾住灌木丛,裂帛声里露出小腿上的月牙疤。
那个疤痕我太熟悉了。
三年前暴雨夜,我在蓝月谷捡到只女士登山鞋。37 码,鞋帮浸透了血,内侧用金线绣着月牙图案。警笛声响彻山谷时,我攥着鞋躲进岩缝——就像当年肇事逃逸的垃圾一样。
「发什么呆?」叶然用登山杖戳我腰窝,「要下雪了。」
铅云压着雪山脊梁滚过来,远处经幡被风扯得噼啪响。我摸出怀表看时间,三点十七分,比预计晚了四小时。
下撤到云杉坪时,第一片雪花落在她鼻尖。
「江远。」她突然连名带姓喊我,「你相不相信宿命?」
我低头绑紧护膝,听见她自问自答:「昨天我输错三次密码,最后试了自己生日——0903,门居然开了。」
登山杖「咔嚓」折断在岩石缝里。
三年前我改民宿密码那天,手机收到一条陌生短信:【谢谢你的鞋,生日礼物很合适】。发信时间是 9 月 3 日凌晨三点。
雪越下越密,她还在喋喋不休:「更巧的是,昨晚我捡到你扔的烟盒,上面的手写日期……」
我猛地捂住她的嘴。她睫毛扫过我虎口,温热呼吸凝成白雾。
松涛声里传来冰层断裂的脆响。
「闭眼。」我把她按进怀里,「雪盲症发作会瞎。」
她挣扎两下突然僵住——我的手掌下移时蹭开了她的衣领,露出锁骨下的淤青,形状像枚戒指印。
等雪崩声过去时,我们的姿势已经变成她靠在我胸口。她手里攥着从我口袋掉落的怀表,表盖内侧嵌着张泛黄的照片:二十岁的我站在颁奖台上,手里举着「远山」的奖杯。
「原来你瘸腿前这么帅。」她指尖摩挲着照片。
我夺回怀表,金属外壳沾了她的口红印:「别用碰过垃圾的手摸我的命。」
回程的摆渡车上,她枕着我肩膀昏睡。羽绒服拉链不知何时开了,露出里面的酒红色真丝衬裙。司机从后视镜里瞥我们,眼神像看透了一切苟且。
车灯刺破暮色时,我望见民宿的轮廓。
三楼窗户黑着——停电了。
叶然突然惊醒,额头磕到我下巴。她摸出手机照明,锁屏还是那张劈腿照:「江远,你书架上那些雪山摄影集……」
「闭嘴。」
「为什么每本都署不同名字?」
我掰开她攥着手机的手指,寒意从她掌心渗进我的血脉:「再问就扔你下车。」
她在黑暗中笑出声,热气呵在我耳畔:「你不敢。」
确实不敢。
她手机屏幕亮起的刹那,我瞥见搜索记录:【如何报复前男友】【丽江艳遇法律风险】【瘸腿会影响床技吗】。
暴雨在我们迈进院门时倾盆而下。
叶然裹着我的冲锋衣往楼上跑,我拎着工具箱检查电闸。
「江远!」她的尖叫混着雷声砸下来,「你卧室有打火机吗?」
手电筒光束晃过楼梯转角,我看见她赤脚站在房门口,湿发贴在煞白的脸上,手里捧着半截蜡烛。
「怕黑?」我故意放慢脚步。
她后退半步,后腰撞上走廊的东巴纸灯笼:「少废话,借个火。」
我摸出打火机抛过去,她没接住。火石擦过她脚背时,我清楚看见她小腿在发抖——和当年那只染血登山鞋同样的位置。
雷声吞没了打火机的脆响。
她突然冲进我怀里,指甲掐进我肩胛骨:「你书架上……是不是少了本《梅里雪山事故记录》?」
雨点砸在窗棂上,像极了三年前那个夜晚,肇事车辆碾过碎玻璃的声响。
打火机滚进床底时,叶然还揪着我的衣领。
她掌心的冷汗渗进我棉 T 恤里,呼吸喷在喉结上,烫得像是刚喝了滚沸的酥油茶。
「松手。」我掰她手指,「《梅里雪山事故记录》早烧了。」
她突然抬膝顶我小腹,我侧身躲开,后脑勺撞上书架。一本《户外急救手册》砸下来,内页飘出一张泛黄的景区地图——用红笔圈着三年前车祸的路段。
蜡烛「滋啦」爆了个灯花。
叶然弯腰捡地图,真丝睡裙领口荡下去,露出锁骨下更深的淤青。我别开脸,看见她赤脚踩在去年买的尼泊尔地毯上,脚踝的月牙疤被烛光镀成金色。
「蓝月谷往东两公里……」她指尖划过地图上的红圈,「这不是黑车司机撞你的地方?」
我夺过地图揉成团:「客房在二楼,再不走收你电费。」
雷声碾过屋顶,她突然掀开我枕头。
压在下边的止痛药膏、护膝,还有半盒皱巴巴的杜蕾斯,全都暴露在晃动的烛光里。
「江老板存货挺全啊。」她捏起一只避孕套,「可惜型号小了。」
我拎起她后颈往门外拽,她突然抓住床头柜抽屉。
一沓票据雪片似的飞出来——都是民宿近半年的水电缴费单,红色欠费印章像凌乱的脚印。
「停业通知?」她捡起最底下那张纸,「欠费三个月,明天就断水断电?」
我掐灭蜡烛,黑暗瞬间吞没所有表情:「现在滚还来得及。」
她突然轻笑,打火机「咔嚓」燃起一簇火苗。
火光里她的眼睛亮得吓人:「让我入股。」
「什么?」
「我出钱补窟窿,你出人。」她踢开脚边的药膏,「比如教我摄影,或者……」
火苗舔上她指尖,我下意识拍开,掌心贴住她手背。
雷声在此时炸响。
她趁机抽走我裤兜里的钥匙串,上面挂着民宿的 U 盘:「刚才摸到的,归我了。」
我追到楼梯口时,她正用嘴叼着 U 盘,睡裙腰带松垮垮垂着:「抢到就还你。」
纠缠中我们撞翻了博古架,东巴纸灯笼砸在地上,露出夹层里的 SD 卡——存着我三年来偷拍的景区黑车证据。
叶然突然不动了。
她举起 SD 卡对着窗外闪电:「原来瘸腿老板在玩无间道?」
我攥住她手腕往墙上按,旧伤腿抵住她膝盖:「知道太多容易被灭口。」
她突然仰头咬我下巴,血腥味在嘴里漫开时,我听见楼下的卷闸门被砸响。
五个壮汉堵在门口,手电筒光束晃得人睁不开眼。
领头的光头我认识,是黑龙潭一带的黑车头子,脖子上还留着我去年用登山杖抽的疤。
「江老板,听说你要搞直播曝光?」光头掂着钢管笑,「哥几个来给你当群演。」
叶然突然从我腋下钻出去,举起手机闪光灯:「正在直播呢!家人们快看,丽江黑恶势力夜闯民宅!」
光头愣神的刹那,我抄起玄关的东巴鼓砸过去。
混战中有人扯断了电箱总闸,整个院子坠入黑暗。
我摸到叶然颤抖的手,把她塞进厨房储物柜:「数到一百再出来。」
她反手扣住我皮带:「一起躲!」
太迟了。
钢管破风声擦过耳际,我推开她,右腿旧伤一阵剧痛。倒地时摸到料理台上的松茸,那是今早从忠义市场捡的残次品,菌柄还带着泥。
「江远!」叶然的尖叫混着玻璃碎裂声。
我攥紧松茸砸向黑影,菌伞在对方脸上爆开泥浆。趁着混乱滚到院墙边,摸到藏在砖缝里的防狼喷雾——过期两年了,但愿还能用。
警报声由远及近时,光头踹翻院里的多肉花架:「瘸子,咱们梅里雪山见。」
叶然从柜子里爬出来,手里还攥着 U 盘和 SD 卡。她的睡衣裂了道口子,小腿被碎玻璃划出血线,蜿蜒过月牙疤痕,像给月亮描了道红边。
警车红蓝灯划破雨幕时,她突然扳过我的下巴:「你早认出我了,对不对?」
我拍开她的手:「什么?」
「三年前蓝月谷车祸,那个被黑车撞下山崖的女游客……」她撩起睡裙下摆,月牙疤正在渗血,「是我。」
雨突然停了,月光从云缝漏进来。
她脖颈上有道旧伤,藏在 Choker 底下,和民宿密码一样,都是 0903。
第二天傍晚,我在忠义市场挑菌子时,手机弹出特别关注提示。
叶然的朋友圈更新了九宫格:碎婚纱照、黑车司机背影,还有我瘸着腿收拾院子的狼狈样。配文:【丽江疗伤进度 1%】
点赞列表里有个眼熟的头像——她劈腿前男友。
我摔了竹筐往回跑,远远看见她穿着那件酒红睡裙往酒吧街走,脚踝上还贴着创可贴。
叶然!」我隔着人群喊。
她回头冲我晃手机,屏幕上是前男友的私信:【宝贝,原来在丽江,哥哥来陪你?】
我冲过去时,她已经推开酒吧木门,霓虹灯牌在她脸上投下血红的光斑。
推开酒吧木门的瞬间,劣质香水味混着烟酒气糊了满脸。
叶然窝在卡座里,酒红色睡裙被射灯照得泛紫,脚上的酒店拖鞋还沾着昨夜暴雨的泥点。三个纹花臂的男人围着她,其中一个正用打火机燎她垂在肩头的发梢。
「妹妹,失恋买醉也得找对地方。」花臂男 A 捏着嗓子学上海话,「这间酒吧可是『强哥』罩的。」
我认出来了——是昨天来砸店的光头手下。
叶然晃着长岛冰茶里的柠檬片:「哪个强哥?光头强?」
男人们哄笑,花臂男 B 突然拽住她的 Choker:「穿这么骚,等哥哥们可怜你?」
我抄起吧台的莫吉托泼过去,冰块正中那人眼皮。
「江老板来英雄救美?」花臂男 C 转着弹簧刀,「瘸腿还这么爱管闲事。」
叶然突然笑出声,口红印留在杯沿像半枚血月:「你们搞错了。」她伸出涂着丹蔻的脚,拖鞋「啪嗒」掉在我脚边,「是我在可怜他。」
男人们愣神的刹那,她抄起酒瓶砸在桌角。玻璃碴飞溅时,我瞥见她手机屏幕亮着——正在录音。
「去年三月,黑龙潭后山。」她舔掉手背上的酒渍,「你们开黑车拉客,把两个北京姑娘扔在冰川公园,害她们冻掉三根脚趾。」
弹簧刀「当啷」落地。
花臂男 A 脸色煞白:「你他妈怎么……」
「我策展时见过她们的伤残鉴定书。」叶然把玩着破酒瓶,「猜猜她们现在叫我什么?」她突然用瓶口抵住男人喉结,「姐姐。」
我拽她手腕往外拖,她反手甩开我。
花臂男 B 突然揪住她头发:「臭婊子诈我们!」
我右腿横扫他膝窝,旧伤处爆开的剧痛让我踉跄着撞上吧台。叶然趁机举起破酒瓶:「丽江教我的——」
酒瓶擦着男人耳际砸在墙上:「垃圾要当面扔!」
清脆的耳光声让整个酒吧死寂。
花臂男 C 捂着脸,叶然甩着手冷笑:「这巴掌替北京姑娘送的,收据开好了。」
我趁机拽她冲出后门,霓虹灯牌「丽江往事」在身后闪烁,像块溃烂的疤。
穿进风铃巷时,她突然甩开我:「你跟踪我?」
我指着她睡裙口袋露出的 U 盘:「那是老子的东西!」
「哦,这个?」她晃了晃 U 盘,「刚连上酒吧 WiFi 时,云端同步了黑车交易记录。」她突然贴近,「你偷拍三年都没拿到转账截图,我喝杯酒就搞定了。」
巷口传来脚步声,我捂住她的嘴钻进阴影里。
她后腰抵着青砖墙,我膝盖卡在她两腿之间,远看像对偷情的野鸳鸯。
「别动。」我压低声音,「他们带刀了。」
她突然咬我虎口,趁我吃痛摸走我裤兜里的手机。屏幕亮起的瞬间,我瞥见她的搜索记录:【防狼喷雾有效期】【瘸子能生孩子吗】【东巴纸能写遗嘱吗】。
「这时候还玩手机?」我掐她大腿。
她举起屏幕——是民宿监控画面,光头带着人正在撬院门。
「回不去了。」她凑到我耳边,「牦牛坪有个观测站,24 小时供电。」
我夺回手机:「那是雪山救援队的地盘。」
「巧了。」她亮出电子邀请函,「《滇西北生态影像展》采风许可,策展人叶然。」
抄近路翻忠义市场后墙时,她睡裙勾住铁丝网。我托着她屁股往上推,掌心触到一道凸起的疤——和锁骨下的淤青连成十字。
「看够了吗?」她骑在墙头瞪我。
我别开脸,想起三年前车祸现场那摊血,浸透蓝月谷的砂石。
翻进观测站时已经凌晨两点。
叶然蜷在行军床上,抱着我抢回来的羽绒服发抖。我蹲在柴油发电机旁,把 SD 卡插进读卡器。
「江远。」她突然开口,「民宿密码为什么是我生日?」
我的手一抖,三年前车祸报告从文件夹滑落。
监控视频里,穿酒红色连衣裙的女孩被撞飞,登山鞋遗落在血泊中。报告右下角有行小字:【幸存者叶然,1993 年 9 月 3 日生】。
「你改密码那天……」她声音发颤,「刚好是我三十岁生日。」
我盯着发电机跳动的火花:「随机按的数字。」
「撒谎。」她赤脚踩上我后背,「你连我 Choker 底下的疤都记得。」
我猛地转身,她跌坐在我腿上。羽绒服滑落,露出睡裙肩带——那里别着枚铜质胸针,刻着「远山」字样,是我第一本摄影集的赠品。
「三年前车祸后,我收到匿名包裹。」她扯下胸针,「里面有这枚胸针,还有张字条:【丽江会治好你】。」
柴油机轰鸣盖过我的心跳。
她指尖点着我胸口:「为什么躲了三年,现在又招惹我?」
我钳住她的手腕:「是你先闯进我的店。」
「是吗?」她突然扒开我的衣领,露出锁骨下的旧疤,「那这处刀伤怎么来的?我梦里可没出现过水果刀。」
月光从观测窗漏进来,在她的睫毛下投出阴影。
我摸到枕头下的瑞士军刀,抵住她的腰窝:「现在逃还来得及。」
她反而迎上来,刀刃划破睡裙,冰凉的金属贴上肌肤:「江远,你连恨都不敢认真。」
警报器突然炸响,观测站外传来引擎轰鸣。
叶然抓起相机包跳窗:「强哥比我想的腿快。」
我瘸着腿追出去时,她正往牦牛坪方向跑,羽绒服像面白旗在夜色中招展。
第二天晌午,我在牦牛坪的经幡堆里逮住她。
她裹着救援队的军大衣,正用我的长焦镜头拍秃鹫。见我走近,她扔来块硬得像石头的青稞饼:「江导游,采风路线怎么走?」
我掰开饼,掉出张记忆卡——是昨夜从 SD 卡里丢失的加密文件。
「昨晚你昏睡时,我破译了黑车的洗钱路径。」她调出手机地图,红线上赫然连着前男友的公司,「巧不巧?你毁了他的摇钱树,我断了他的桃花运。」
我摸出烟盒,发现里面塞着张字条:【今天宜坦白,忌说谎,否则被秃鹫叼心肝】。
远处的玛尼堆被风吹散,露出半截带血的绷带,和三年前我扔在冰川裂隙里的一模一样。
叶然扔过来的青稞饼砸中我胸口时,牦牛坪的风正卷着经幡抽打人脸。
她裹着救援队的军大衣蹲在崖边,长焦镜头对准秃鹫盘旋的深谷,发梢上粘着草屑,像只刚在泥里打过滚的猫。
「江导游,采风路线怎么走?」她明知故问,脚边摆着从我这儿顺走的登山包。
我掰开青稞饼,记忆卡「当啷」掉进石缝——是昨晚在观测站丢失的加密文件。
「强哥的洗钱账本。」她调出手机地图,红线像血管一样缠住前男友公司的坐标,「你的远山账号发帖曝光黑车宰客,害我被公司开除;我前男友借机逼婚,说只要嫁给他就能摆平舆论。」
她突然举起相机,快门声惊飞了秃鹫:「江远,我们这算不算互相谋杀未遂?」
我摸出烟盒,里面塞着的字条被汗浸湿了:【今天宜坦白,忌说谎】。
远处的玛尼堆突然坍塌,露出半截带血的绷带,和三年前我扔在冰川裂隙里的一模一样。
「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?」我踢开脚边的牦牛粪。
她摘掉镜头盖,反光镜上映出我扭曲的脸:「你书房第三个抽屉,压着《秘境滇西》的策展合同——甲方签名是徐强,黑车集团二把手。」
风突然停了,秃鹫的阴影掠过她脖颈的疤痕。
三年前那个雨夜,我躲在蓝月谷的岩缝里,看着救护车抬走浑身是血的女孩。她断了的高跟鞋甩在路边,鞋帮内侧的金线月牙被血污盖住,像被乌云吞没的月亮。
「那天我本该去送科考队数据。」我碾碎烟头,「结果发现他们在帮黑车集团伪造冰川开发报告。」
叶然突然扯开军大衣,露出酒红色睡裙:「所以你就发帖曝光,害我被徐强威胁?他们在我策展的装置里藏毒品,警察来的时候,徐强正把我往消防通道拖。」
她锁骨下的淤青在阳光下泛紫,我认出那是手指掐痕的形状。
「为什么不报警?」我嗓子发紧。
「报警?」她笑得呛出眼泪,「你猜徐强怎么说的?『你那个瘸腿姘头害你失业,不如跟了我』』」
她突然掀开我裤腿,指尖按在手术疤痕上:「你瘸着腿当正义使者,我差点被搞死在仓库里,这买卖划算吗?」
我拽过登山包,抽出夹层里的 X 光片。钢板在膝盖骨上投下蛛网状阴影,像被摔碎的挡风玻璃。
「帖子发完第二天,他们在白水河撞飞我的摩托。」我把 X 光片拍在她胸口,「现在扯平了?」
她愣了两秒,突然抬脚狠踹我瘸腿。剧痛让我跪倒在经幡堆里,她却蹲下来扯我衣领:「你该庆幸我现在不想杀人了。」
血腥味在嘴里漫开,她虎牙磕破了我下唇。
纠缠中我们滚下草坡,惊散了啃食腐肉的秃鹫。她骑在我腰上扯开冲锋衣,露出我锁骨下的刀疤:「这道伤怎么来的?别说是摩托车摔的。」
我别开脸,牦牛粪的味道混着她身上的茉莉香往鼻子里钻:「黑车司机捅的,满意了?」
她突然俯身,舌尖舔过那道疤:「骗子。」
远处传来引擎声,三辆越野车正碾过草甸。叶然抓起相机包往冰川方向跑,军大衣像投降的白旗猎猎作响。
追到冰舌边缘时,她正趴在裂隙边拍暗河。镜头突然转向我:「江远,你发曝光帖用的 VPN,IP 地址显示在上海市中心。」
我僵在原地,听她一字一顿道:「徐强办公室的 IP 段。」
风卷着冰碴子往领口钻,我望见她手机上的追踪地图——三年前那个发帖账号的登录点,正和前男友公司的位置重合。
「你故意用他们的网络发帖?」她瞳孔缩成针尖,「为了栽赃?」
我抓起冰块砸向暗河:「不然怎么拿到内部账本?」
浮冰撞上岩壁的刹那,她突然笑了:「难怪徐强往死里搞我,他以为我是你的同伙。」
笑声撞在冰川上,碎成冰裂般的回响。
下车时经过松茸摊,她突然抢过我的钱包:「精神损失费。」
摊主看着这个穿睡裙套军大衣的女人,默默把价格牌翻了个面。
「要这个。」她戳了朵带泥的松茸,「像你一样,外头烂了芯还硬撑。」
我低头挑菌子,听见她哼起《紫竹调》,跑调跑到玉龙雪山另一头。
回到客栈时,夕阳正烧红欠费停电的招牌。
叶然蹲在院门口拆快递,酒红色高跟鞋从纸箱里露出来,鞋跟镶着水钻,比她撕碎的那双更张扬。
「上海寄来的?」我踢了踢纸箱。
她举着 offer 信晃了晃,策展公司 logo 烫金刺眼:「猎头说,我黑料洗白了。」
我盯着「徐强涉嫌洗钱被捕」的新闻标题,喉咙像塞了团晒干的菌子。
夜风卷起 offer 信,她突然按亮手机怼到我眼前。
朋友圈里,前男友点赞了她昨夜发的九宫格。最新评论:【宝贝,明晚樱花餐厅见?】
第二天傍晚,我隔着樱花餐厅的玻璃窗看见她。
口红是新的,绛红色,像凝固的血。前男友的咸猪手搭在她椅背上,西装袖口露出半截纹身——和徐强手腕上的一样,蝎子尾钩刺破玫瑰。
服务生端来芝士锅时,邻桌突然爆出火光。
我抄起灭火器冲进去,白雾弥漫中听见她带笑的声音:「江老板救火的样子,值十万点赞。」
她手机镜头跟着我移动,前男友的钻石袖扣在浓烟里闪了一下,突然消失不见。
灭火器喷出的白雾糊住视线时,我听见叶然的笑声。
「江老板,左边!」她举着手机边拍边指挥,镜头差点怼到我脸上。
芝士锅的火苗舔着桌布蹿上天花板,前男友的钻石袖扣在浓烟里闪了一下,突然消失。
我踹翻燃烧的椅子开路,灭火器对着火源猛喷。余光瞥见叶然倚在墙角,绛红色口红映着火光,像刚饮完血的妖。
「小心!」她突然尖叫。
我后撤半步,吊灯砸在脚边,玻璃碴溅进裤管。前男友从后厨窜出来,袖口卷到肘部——那截蝎子纹身果然是徐强的标记,尾钩刺穿玫瑰,和光头脖子上的疤一模一样。
叶然的高跟鞋踩过满地狼藉,鞋跟碾住前男友的领带:「纵火罪判几年,王律师?」
男人挣扎着摸出打火机:「贱人!徐哥马上……」
我抢过灭火器砸向他手腕,骨头裂开的脆响混着警报声炸开。
消防车赶来时,叶然正蹲在马路牙子上补妆。
她把手机扔给我,视频里清晰录下前男友袖口的纹身和纵火前擦拭酒精的动作。
「十万点赞有了。」她抿了抿口红,「够你民宿交半年电费。」
我盯着屏幕里自己瘸腿救火的背影,裤脚还冒着烟:「为什么激怒他?」
「为什么改民宿密码?」她反手擦掉我脸上的干粉,「江远,你连句实话都舍不得给。」
路灯突然亮起来,樱花树影投在她锁骨下的淤青上。那晚观测站的柴油机轰鸣犹在耳边,她军大衣滑落的瞬间,我看见徐强掐出的指痕已经发黑。
回客栈路上,她踢着石子哼歌,走到风铃巷口突然停住。
「猎头催我明天回上海签约。」她晃着手机,屏幕上是策展公司 offer,「月薪够包养三个瘸腿老板。」
我摸出烟盒,发现被她塞满了松茸干片:「你种的?」
她突然抢过烟盒,抽出一张字条:【丽江治不好现实病】。
字迹被雨水洇过,是三年前我夹在匿名包裹里的便签。
「但能治胆小鬼。」她点燃字条扔进垃圾桶,火光照亮巷口停着的警车——光头和徐强正被押进囚车。
那晚她蜷在客栈沙发里整理证据,笔记本屏幕蓝光映着脸。
我修着被砸烂的院门,听见她跟前男友打电话:「赔偿金打我卡上,否则送你进去陪徐强。」
螺丝刀戳破虎口时,我瞥见她的行李箱立在墙角,贴着上海机场的托运条。
凌晨四点,她抱着枕头来敲我房门。
「怕黑。」她理直气壮挤上床,「借你当人形抱枕。」
我僵在床沿,她的小腿贴着我瘸腿的疤,体温烫得像发高烧。
「其实我知道密码为什么是 0903。」她突然开口,「三年前车祸那天,你往医院匿名存了十万块。」
我翻身压住她的手腕:「再查下去……」
「就怎样?」她仰头咬我喉结,「杀我灭口?」
晨光透进来时,她正往我瘸腿上贴膏药。床头柜摆着签好字的入股协议,用徐强的赔偿金抵账。
「新招牌设计图发你邮箱了。」她拖着行李箱下楼,「敢擅自篡改,杀你灭口。」
卷闸门拉开又合上。
茶几上留着她的 Choker,底下压着半盒杜蕾斯,型号换了超大号。
三个月后,忠义市场的松茸摊前挤满游客。
我拎着竹筐挑菌子,身后突然传来高跟鞋敲击青石板的声响。
「老板,这朵他付双倍。」
叶然的声音像把刀劈开喧嚣,酒红色裙摆扫过沾泥的菌筐。她举起「等风来」的新招牌设计图,雪山轮廓组成了「0903」的暗纹。
我摸到她无名指上的戒痕,那里套着枚东巴文铜戒:「分手赔偿金呢?」
她打开手机银行怼到我眼前:「够把你腿接直再踹瘸三次。」
远处玉龙雪山传来雪崩的闷响,我膝盖的旧伤突然开始发热——这次不是因为疼。
叶然的高跟鞋尖戳进我脚背时,忠义市场的早市正迎来第一波游客。
她指甲上新涂了酒红色,捏着松茸的手腕上戴着东巴铜铃手链——用三年前那只断跟鞋的链条改的,一晃就响,比闹钟还提神。
「这朵菌子有虫眼。」她戳了戳我竹筐里的松茸,「江老板眼光退步了?」
我拍开她的手:「虫吃过的才甜。」
她突然拽住我衣领往下拉,唇膏印蹭在耳廓:「你是指感情?」
阳光穿过市场顶棚的塑料布,在她锁骨下投出细碎光斑。那道淤青已经淡了,变成浅褐色,像枚迟到的吻痕。
三个月前她离开时,我在这片摊位前摔了一筐松茸。现在她行李箱上绑着「等风来」的新招牌,雪山轮廓里藏着「0903」的暗纹,远看像群星连成的密码。
「股东来监工。」她甩给我一沓设计图,「露台改成星空摄影棚,床单全换成东巴纸纹样,密码换成……」
「敢改密码就拆伙。」我扛起菌筐往客栈走。
她踩着八厘米高跟追上来,鞋跟卡进石板缝:「密码是我们的生日!」
我顿住脚步。
三年前那个暴雨夜,我在医院缴费处写下「0903」时,护士问:「患者生日?」我盯着急救室的红灯,说了这辈子最蠢的谎:「我女朋友的。」
叶然掰过我肩膀,手机怼到我眼前。屏幕上是她黑进医院系统的存档——患者姓名叶然,缴费人签名栏里画了座歪扭的雪山。
「江远,你连句喜欢都要绕道雪山背后吗?」
竹筐里的松茸洒了一地,摊主们伸头看热闹。
我蹲下去捡菌子,她突然跨坐到我背上,胳膊勒住我脖子:「我带了样东西。」
酒红色口红管抵住我下巴,旋开却是一枚 U 盘。
「徐强的暗账备份。」她咬着我耳朵,「够你发一百篇曝光帖。」
我背着她起身,旧伤腿微微打颤:「怎么拿到的?」
「用婚戒换的。」她晃了晃左手,无名指戒痕淡得像圈月晕,「前男友在拘留所求我捞他,我说不如用账本换自由。」
回客栈的路经过风铃巷,她趴在我背上哼《紫竹调》,这次没跑调。
新招牌安装工正在钻孔,她突然捂住我眼睛:「闭眼,惊喜。」
睁开眼时,我对着满墙照片愣住。
从三年前蓝月谷的断跟鞋,到昨夜忠义市场沾泥的松茸,三百六十五张偷拍照拼成玉龙雪山的轮廓。每张右下角都标着日期,最早那张是 2019 年 9 月 3 日——我卖掉《远山》摄影集那天。
「民宿密码是你卖图那天的日期,也是我生日。」她扯开领口,露出锁骨下的刀疤,「这道伤是替你挨的,徐强的人原本要捅你腰子。」
我抚过那道凸起的疤,它像条蛰伏的雪山余脉。
她突然掀开我裤腿,指尖划过手术疤痕:「这道伤是为我瘸的。」又点在我心口,「这里的伤呢?」
我握住她的手腕按在墙上,东巴铜铃碎响着撞出旋律:「你撕婚纱照那晚,它自己裂的。」
黄昏时我们瘫在新装的露台上,她脚踝的月牙疤贴着我的旧伤。
「其实我见过你。」她戳着我 X 光片上的钢钉,「三年前车祸前夜,蓝月谷有个摄影师帮我修过鞋跟。」
记忆突然闪回——暴雨前夕,穿酒红连衣裙的女孩蹲在栈道上,鞋跟卡进石缝。我递去瑞士军刀,她割断鞋跟大笑:「自由价更高。」
星光落进她眼底时,我摸出枕头下的杜蕾斯:「型号对了。」
她抢过盒子扔向夜空:「江远,我等了你三个雨季。」
最后一枚铜铃在檐角摇晃时,我吻住了那个等了三年的答案。
远处玉龙雪山传来雪崩的轰鸣,而我的腿再也没有疼过。
一个月后的牦牛坪,星空摄影展人潮涌动。
叶然站在主展板前,酒红礼服曳地。展题叫《瘸子的星星》,照片里全是我的背影:修电闸的、捡菌子的、瘸着腿追她的。
记者问:「为什么拍这么多背影?」
她转着无名指上的东巴铜戒:「因为这个人,永远走在给我摘星的路上。」
我拄着登山杖转身,展览墙尽头挂着我们第一张合影——忠义市场的晨光里,她踮脚往我头上插了朵菌子,我皱着眉,手却扶在她腰后。
快门声淹没在风里时,我摸到她掌心未愈的疤。
这伤痕终于开成了花。
更新时间:2025-03-13 21:49:29